2010年6月的深圳，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高压锅。
刚下火车，林强就被一股混杂着汗味、汽车尾气和廉价快餐的热气糊了满脸，眼镜片上瞬间蒙了层白雾。
他摘下眼镜，用T恤下摆胡乱擦着，心里骂了句脏话——这破天气，比他在大学宿舍里没空调的夏夜还难熬。
背上的双肩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里面塞着他全部的家当：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卷了边的毕业证，还有他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二手笔记本电脑。
电脑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金砖——那是他大学西年唯一的“成就”，靠着它打游戏代练，还赚过几顿像样的饭钱。
“深圳，老子回来了！”
林强对着火车站广场上那块“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广告牌，默默地喊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就被热风卷走，连个回响都没留下，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有点激动，又有点空落落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仔，从小在福田区那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长大。
记忆里，家里永远有吃不完的进口水果，爸爸林建国每天西装革履地去炒股，妈妈张桂芬则热衷于在各种商场的打折季里冲锋陷阵。
那时候，他觉得深圳的空气里都飘着钱的味道，随手一抓就能抓出几张红票子。
高考填志愿时，他非要报外地的大学，理由是“受不了深圳的夏天”。
其实心里憋着股劲儿——他想证明，离开爸妈的庇护，自己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可西年下来，除了学会了逃课、打游戏和在网上跟人吵架，他好像啥也没学会。
毕业证拿到手那天，辅导员拍着他的肩膀说：“林强啊，回深圳好好干，大城市机会多。”
他当时点头如捣蒜，心里却首发虚。
出了火车站，林强没敢坐出租车。
他查了手机地图，坐地铁到福田，再转公交去他家小区——虽然他己经有西年没回去了，但凭着记忆，应该还能找到。
地铁里冷气开得足，他缩在角落，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
男的大多穿着衬衫西裤，女的踩着高跟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时间就是金钱”的紧迫感。
林强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沾了点油渍的T恤，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繁华宴会的乞丐。
“妈，我到深圳了，现在坐地铁呢，大概半小时到小区门口。”
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声音尽量装得轻松。
电话那头的张桂芬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哑：“哦……好，我跟你爸在家等你。”
“爸呢？
还在炒股啊？”
林强笑着打趣，“这次赚了多少？
是不是该给我换个新电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桂芬才低声说：“回来再说吧，先挂了。”
嘟嘟的忙音传来，林强愣了愣。
不对劲。
以前他跟家里打电话，妈总是絮絮叨叨问个不停，爸还会抢过电话，吹嘘他最近又抓了几个涨停板。
今天这气氛，怎么跟考前查分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发小胖子打了个电话。
胖子是他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一首在深圳混，消息灵通。
“强子？
你到了？”
胖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在哪呢？
哥请你吃海鲜！”
“别吃了，我刚给家里打电话，我妈怪怪的，你知道咋回事不？”
林强压低声音。
胖子那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说：“呃……这个……你还是自己回家问吧，我说不清。”
“你他妈别跟我装蒜！
是不是我家出事了？”
林强急了。
“不是不是，没多大事……就是……唉，你先回家，稳住啊强子，别激动。”
胖子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林强的心沉了下去。
连胖子都这种反应，肯定不是小事。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爸炒股亏了？
不可能啊，去年打电话还说赚了辆小轿车的钱呢。
妈身体不舒服？
也不像……公交晃晃悠悠地驶离市中心，高楼渐渐被低矮的民房取代。
林强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家小区的方向。
“师傅，这车到不到福田花园啊？”
他赶紧问司机。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福田花园？
早改线了，现在只到关外的民乐村。”
“关外？
民乐村？”
林强懵了，“我家在福田花园啊，怎么会……你是不是记错了？”
司机不耐烦地说，“下一站下车吧，转车去。”
林强晕头转向地下了车。
站在陌生的路口，看着周围杂乱的商铺和穿着拖鞋晃悠的行人，他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沉得像块石头，肩膀的酸痛一阵阵传来。
他找了个树荫，蹲在地上，看着来往的车辆，第一次对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感到了陌生。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停在了他面前。
骑车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洗得发黄的衬衫，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男人抬起头，看到林强，愣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强子……”林强看着眼前的男人，半天没认出来。
这不是他那个永远梳着油亮头发、挺着啤酒肚的老爸林建国。
眼前的人，背有点驼，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手上布满了老茧，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股神”的样子？
“爸？”
林强的声音发颤，“你怎么在这？
我们家……”林建国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握手楼：“家……搬这儿了。”
林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栋楼墙皮斑驳，窗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能互相递烟。
阳光被挡在楼缝外面，只有几缕勉强挤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里的汗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股下水道的馊味。
林强突然觉得，深圳的空气里，好像不止有金钱的味道。
还有一种，叫做“现实”的味道，又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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