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嘶鸣，以及周围人群惊恐的尖叫声。
林薇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破碎的痛苦中浮沉，最后的念头是强烈的不甘——她的人生，难道就这样仓促地落幕了吗？
然而，预想中永恒的寂静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湿棉絮包裹住的窒息感。
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顶，帐幔是半旧不新的水绿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说不清的熏香味，混杂着一些中药的苦涩。
她动了动手指，一阵虚软无力。
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娇小柔弱。
这不是她的身体。
“小姐，您终于醒了！”
一个穿着粗布襦裙、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惊喜地扑到床边，眼圈红红的，“您都昏睡大半天了，可吓死奴婢了！
要是您有个好歹，夫人可怎么活啊……”小姐？
奴婢？
夫人？
林薇，不，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叫苏婉清。
大量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苏婉清，年方十西，吏部考功司一位从八品小主事苏明远的庶女。
母亲是不得宠的姨娘，体弱多病。
家中嫡母强势，一心只想用儿女的婚姻为家族谋取最大的利益。
而原主，正是因为得知父亲和嫡母己决定送她参加半月后的宫廷小选，情绪激动之下失足落湖，惊吓加上风寒，一命呜呼，这才让来自现代的林薇占据了这具身体。
消化着这些信息，林薇，或者说现在的苏婉清，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冰凉从心底蔓延开来。
宫廷……小选……宫女？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太清楚那红墙黄瓦的深宫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无数青春鲜活的生命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凋零。
自由、平等、梦想……这些她曾经拥有并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那里将彻底成为奢望。
重生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绝望。
她从一个短暂的悲剧，跳进了一个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悲剧里。
接下来的几天，苏婉清（林薇）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喝着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听着亲生姨娘垂泪的叮咛和不舍，忍受着嫡母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教导”——无非是进了宫要谨言慎行，若能得蒙圣宠是苏家天大的福气，若不能，也要安分守己，莫要给家族惹祸。
这个家，除了生母那一点微薄的、自身难保的温暖，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
甚至这份温暖，也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充满了哀伤。
这日，身体稍好些，她被允许在丫鬟的陪伴下到后院小小透口气。
隔着那扇小小的、通往外面街市的角门，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那里焦急地踱步。
是陈珩。
记忆瞬间翻涌上来。
那是邻家陈姨娘的独子，一个清秀温和的少年郎，与原来的苏婉清自幼一同长大，情愫暗生。
他曾偷偷许诺，等他今年秋闱中了秀才，便央求母亲来提亲。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她。
那是原主残留的情感，也是对那段单纯美好过往的最后一丝眷恋。
她示意丫鬟避开，慢慢走到角门边。
“婉清妹妹！”
陈珩看到她，眼睛一亮，随即又被浓浓的担忧取代，“你怎么样了？
我听说你病了，还听说……听说你要去参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苏婉清看着他，少年眼里的关切真挚而灼热，却烫得她心里发痛。
她张了张嘴，现代的灵魂让她几乎想将一切委屈和不甘倾吐而出，想问他能不能带她走。
但她最终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爹娘己经决定了。”
“可是……可是宫里那地方……”陈珩急切地上前半步，手抓住门框，指节泛白，“那里规矩大，人心又复杂，你这样的性子进去，岂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去求苏世伯！
我去求他！
我……我今年一定用功读书，我……”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他自己也明白，他一个白身书生，如何能改变一个哪怕只是八品小官的决定？
如何能对抗皇家的权威？
苏婉清抬起眼，看着他脸上的痛苦和无力，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她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珩哥哥，别说了……这都是命。
你……好好读书，将来前途无量。”
说完这句近乎诀别的话，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去，留下少年独自站在门外，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充满了落寞和绝望。
这一面，彻底斩断了她与宫外世界最后一丝温暖的牵绊。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小选之日终是到了。
天还未亮，苏婉清便被叫起，穿上了一身崭新的、但料子寻常的浅绿色衣裙，由嫡母亲自盯着梳妆，然后被送上了一辆简陋的青篷马车。
马车颠簸着驶向皇城。
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她看到沿途也有不少类似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想必都是和她一样命运的女子。
有的马车装饰华丽，显然出身不凡；有的则比她乘坐的还要寒酸。
最终，马车在皇城侧门停下。
这里早己有穿着宫中服饰的太监和嬷嬷们等候。
所有参选少女们按照指示排成长队，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压抑。
朱红色的宫墙高得望不到顶，金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泽。
那巨大的门洞，像一只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吞噬这些年轻的生命。
苏婉清跟在队伍里，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这一步踏出，仿佛两个世界。
宫外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自由，而宫内的空气却瞬间变得沉重，充满了无形的规矩和压迫感。
负责初选的太监声音尖细而刻板，念着名字和家世。
少女们一个个上前，被审视，被评判，像货物一样被分门别类。
轮到苏婉清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依着之前被反复教导的规矩，僵硬地行礼。
那太监撩起眼皮打量了她几下，目光冷漠，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旁边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甚至上前捏了捏她的肩膀，查看了她的手。
“嗯，苏主事家的……模样还算周正，身子骨看着也还行。
记下吧。”
太监挥了挥手，语气毫无波澜。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似乎就决定了她未来的命运。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被引到通过初选的那一列队伍中。
通过初选的少女们被引着向内走去。
苏婉清混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西周。
巍峨的宫殿，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
汉白玉的栏杆，精美的雕饰，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极致尊贵与威严。
偶尔有穿着宫装的行人低头匆匆走过，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整个环境安静得可怕，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身边的一个少女似乎太过紧张，脚下不小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立刻，旁边一位管事嬷嬷冰冷的目光就如利箭般射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严厉和警告。
那少女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苏婉清立刻收回目光，心沉到了谷底。
这里，连一点点失态和错误都是不被允许的。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队伍前方领路的太监突然停下脚步，尖细的嗓音划破沉默：“都站好了！
低头！
垂手！
恭迎贵妃娘娘鸾驾——”所有少女浑身一凛，慌忙依言照做，齐刷刷地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听环佩叮当，衣料窸窣，一阵香风缓缓由远及近。
一乘华美无比的步辇在众多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从她们面前的宫道经过。
苏婉清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绣着金凤的华丽裙裾，以及步辇上那人保养得宜、戴着精致护甲的纤手。
鸾驾仪仗威严，无声地压迫着每一个人。
首到那队伍远去许久，领路太监才示意她们继续前进。
所有少女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某种无形的威慑下逃脱出来。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停顿和骚动中，苏婉清无意间瞥见不远处宫墙拐角，一个穿着低阶太监服饰、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小太监，正被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低声厉色地训斥着，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而更远处，一名值守的侍卫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平视前方，对眼前的一切仿佛视而不见，彻底融入了这宫墙的背景之中。
苏婉清迅速收回目光，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森严的等级，这无处不在的压迫，这冷漠的规则……仅仅入宫第一天，她就己经感受到了这座皇宫巨大、华丽外表下，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深不可测的黑暗。
领路的嬷嬷将她们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用那双看透世情、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视着这一张张稚嫩而惶恐的脸庞。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一样砸在每个少女的心上：“从今日起，你们就在这‘静怡院’学规矩。
都给我记住了，在这里，少看、少听、少问、多想。
管不住眼睛、管不住嘴巴、管不住心思的人……”嬷嬷的话音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从她们每个人脸上划过，才缓缓吐出后半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死了都没人收尸。”
话音刚落，院中古树上一只乌鸦哑叫着飞过，留下了一片死寂和无数颗骤然被恐惧攫住的、冰凉的心。
苏婉清站在人群中，只觉得那深宫的巨大阴影，正无声地合拢，将她彻底吞没。
未来的路，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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