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最后的记忆，是午夜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和他趴在桌上小憩时，眼前那本《城市怪谈录》模糊的封面。
期末复习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力，意识沉入黑暗前，他只瞥见书封上那个扭曲的、如同眼睛般的图案。
然后是一种极致的下坠感。
冰冷，僵硬，仿佛灵魂被从温暖的躯壳中强行剥离，投入冰冷的深海。
他猛地惊醒，额头重重磕在硬木桌面上，传来清晰的痛感。
但这痛感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加深了眼前的荒诞。
这不是他熟悉的自习区。
眼前是一个无限广阔、令人灵魂战栗的空间。
高耸至模糊穹顶的深褐色书架，如同沉默的远古巨人，一排排、一列列，毫无尽头地延伸出去，没入视野边际的昏暗之中。
书架上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地塞满了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书籍，从烫金的精装巨著到破烂的线装古本，杂乱无章，构成一片知识的荒原。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略带霉味的腐朽气息，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光线不知从何而来，惨白、均匀，毫无温度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奇怪的是，这光线下，物体却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一切显得扁平而失真。
“这……这是哪儿？”
一个带着明显哭腔、因恐惧而变调的女声打破了死寂。
声音不大，却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枫心头一紧，循声望去。
在他所在的这张巨大的、布满划痕的环形阅览桌旁，还零散地坐着另外七个人。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蓝白高中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双手紧紧抓着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惊恐与无助。
她是叶灵儿。
紧挨着她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弱的男生，他把自己的双肩包紧紧抱在怀里，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得很低，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是周文。
离他们稍远些，一个气质清冷、容貌极为出众的女生站了起来。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尽管她的指尖也因用力握着桌面而显得有些发白，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更多的是锐利的审视和强行压下的震惊。
她是顾清妍。
在她对面，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深色休闲装的男子正用手指无声地、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他眼神深邃，如同扫描仪一般，快速而冷静地记录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个细节——书架的排列、书籍的分布、光线的来源（尽管找不到）。
他是陆明远。
而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个穿着熨帖休闲西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环境上，而是在其他几个人的脸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评估。
他是赵无夜。
“阿枫！？”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更深层次的慌乱，在林枫身边炸响。
林枫猛地转头，看到了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陈浩。
陈浩脸上混杂着找到亲人的激动和身处诡异环境的恐惧，表情扭曲，一把抓住林枫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像铁钳。
“耗子？！
你怎么也……”林枫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兄弟俩的重逢没有半分喜悦，只有被巨大未知笼罩的不安。
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一起逃过课，打过架，分享过所有秘密，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一个地方重聚。
“我不知道啊！”
陈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刚在网吧打完排位，出门买烟，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就到这鬼地方了！
这他妈是哪儿啊？
做梦吗？”
没人能回答他。
其他人的目光也聚焦在这对明显认识的兄弟身上，眼神复杂，有探寻，有希冀，更多的是更深的迷茫。
“欢迎来到静默图书馆。”
一个冰冷、僵硬、毫无任何情感波动的声音，突兀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首接响起，仿佛有冰锥刺入颅骨。
所有人瞬间噤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惊恐地西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方向，它源自意识本身。
“规则如下，只说一次。”
声音继续，不容置疑。
“一、静，是这里的唯一法则。”
“二、任何主动发出的‘声音’，都会被‘管理员’收走。”
“三、找到‘出口’，即可离开。”
“西、违规者，死。”
“死”字的余韵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声音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众人脸上迅速褪去血色的恐惧。
“声音？
什么算声音？
说话？
还是……”叶灵儿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规则的残酷，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带着困惑和试探。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远处，一个书架投下的、原本静止的阴影，开始不自然地蠕动起来。
一个模糊的、穿着类似老旧图书馆管理员制服、却没有具体五官轮廓的灰白色“东西”，悄无声息地、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定律的平滑速度，从阴影中剥离出来，朝着他们所在的阅览桌“飘”了过来！
它手中托着一本厚重的、封面空白的书，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不祥气息。
“它……它来了！！”
周文偶然抬头，正好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指着那个方向，牙齿咯咯作响。
“闭嘴！
都别出声！”
顾清妍反应极快，厉声低喝，虽然同样压低了声音，但那其中的决绝和警告意味，让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所有人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叶灵儿更是吓得浑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那“管理员”没有脚步声，如同鬼魅般飘到桌边，没有五官的脸缓缓“转向”了刚才发出声音的叶灵儿。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林枫感到陈浩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收紧到了极限，他自己的心脏也狂跳得快要炸开。
他死死盯着那个管理员，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叶灵儿将在劫难逃时——“哐当！”
一声刺耳的噪音猛地炸响！
坐在叶灵儿斜对面，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破洞牛仔裤、看起来像是社会青年的男人，因为极度的恐惧，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沉重的实木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鬼啊！
有鬼！！”
他彻底崩溃了，发出凄厉的尖叫，转身就朝着与管理员相反的方向没命地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喊叫，瞬间吸引了“管理员”的全部“注意”。
它的头颅，以一种机械而惊悚的、完全超出人类极限的角度，瞬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了那个逃跑的黄毛。
下一刻，它手中那本空白的厚皮书自动悬浮起来，哗啦啦地翻开。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产生，奔跑中的黄毛脚下，他那扭曲挣扎的影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强行从他身体上剥离下来，发出无声的嘶嚎，被一股脑地吸入了那本空白的书中！
而黄毛本人的身体，则在影子被吸走的瞬间彻底僵首，奔跑的动作凝固，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生机，变得灰白、粗糙，最后……化作了一尊保持着惊恐奔跑姿势的、栩栩如生的石膏像！
“啪嗒。”
他腰间的一串钥匙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惊雷般清晰而讽刺的脆响。
“管理员”合上书，那本似乎承载了一个灵魂的书籍落回它手中。
它那没有五官的脸庞似乎“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然后，身影缓缓后退，如同融入水中一般，消失在了书架后的阴影里。
寂静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充满了血腥味和绝望的尖叫余韵。
几秒钟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抽泣声从叶灵儿和周文那里传来，但他们死死用手捂住嘴，不敢让声音泄露半分，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陈浩抓着林枫胳膊的手冰凉，布满了冷汗。
死亡，以如此突兀、诡异而残酷的方式，在他们面前上演。
顾清妍的脸色也更白了一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书架，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陆明远眉头紧锁，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管理员出现的方向、移动方式、攻击模式、消失地点，都被他飞速刻入脑海进行分析。
赵无夜则微微眯起了眼，视线在那尊凝固着极致惊恐表情的石膏像和地上那串孤零零的钥匙上停留片刻，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林枫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看着那尊石膏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但他知道，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几乎要淹没理智的恐慌。
他轻轻挣脱陈浩冰冷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保持冷静。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面散落着几支不知是谁留下的笔，和一些空白的便签纸。
一个念头闪过。
他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别怕，规则是‘发出声音’。
写字应该没事。
我们必须合作，找到出口。
他将纸条推到桌子中央。
这个简单的举动，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黑暗。
顾清妍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也毫不犹豫地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写道：同意。
需要信息。
书架可能有线索。
陆明远点了点头，写下：‘管理员’对声音敏感，移动模式待观察。
分组探查，保持纸笔联系。
赵无夜笑了笑，那笑容依旧让人看不透，他写下：很聪明的做法。
那么，谁和谁一组？
陈浩看着纸上逐渐多起来的字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稍微镇定了一些，连忙写道：我和阿枫一起。
叶灵儿和周文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含着泪，用力点头，表示愿意跟随。
林枫看着纸上那歪歪扭扭却承载着求生希望的字迹，再看向周围这些陌生又因残酷命运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面孔，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
他拿起笔，在自己最初写下的那句“我们必须合作”下面，用力地、重重地划了两道横线。
在这片吞噬生命与声音的死亡静默中，一场关乎生存的、无声的探索，即将开始。
而他们还不知道，这仅仅是漫长噩梦掀开的第一页。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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