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西分，我把离婚协议塞进一只空红包里，捏得鼓鼓囊囊，像给亲朋送喜钱。
电梯门"叮"地打开，顾南川站在里头，领带歪到一边，衬衫领口蹭着淡淡的唇印——不知道是哪位女客户的。
我盯着那抹颜色，心里出奇地平静，甚至有点想笑：原来这就是婚姻最后的样子，连证据都懒得掩饰。
"沈苒？
"他迈出来，公文包啪嗒掉在地上，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转了个圈，像给我们的七年敲丧钟。
我抬手，把红包递过去。
"新年礼物，签了吧。
"他没有接，目光先落在我的手上——指甲剪得极短，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指甲缝里还留着今晚搬矿泉水时划出的灰痕。
顾南川知道我讲究，上大学那会儿我每周都要做手膜，如今连剪指甲都顾不上。
他眸色沉了沉，像掠过一片阴云。
"你非得选今天？
"他声音低哑，带着连续加班后的疲惫。
我笑了笑，喉咙里却像塞了把沙子："今天吉利，宜分手。
"空气瞬间凝固。
电梯门合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铁壁反射出我们交错的影子——我穿着起球的旧睡衣，外套一件男士羽绒服，是他去年淘汰的；他西装笔挺，肩线利落，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
七年前，我们穿着T恤牛仔裤去领证，拍照的姑娘说："这俩真配，笑得跟汽水冒泡似的。
"此刻同样的两个人，却像两尊冰雕，中间隔着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厚玻璃。
我深吸一口气，把红包再往前递一寸，纸棱蹭到他西装第二颗扣子。
金属的冷意透过布料透出来，像他的体温。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以前夜里，他手脚冰凉，非要把脚贴到我小腿上才肯睡。
那时我嫌他冰，如今却怀念那份凉——至少证明我们还在同一张床上。
"进去说。
"他掏出钥匙，声音放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脚跟钉在地上："不用，签字就行。
"顾南川看我一眼，那眼神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弯腰捡起公文包，拍也不拍，径首走向家门。
我盯着他背影——背比以前驼，发尾却仍是整齐的一刀切，连理发师都是固定的。
这个人把生活过成Excel表，连感情都要格式化，而我受够了做他表格里被合并的单元格。
门开，灯光自动亮起，冷白色LED照得人无所遁形。
客厅还是我走前的样子：外卖盒垒在餐桌，红油凝成脂，筷子并排，像两具殉情的尸体。
沙发背上搭着我的珊瑚绒毯，乱糟糟团成一团——我中午窝在里面追综艺，哭湿了一角，此刻那团湿迹正嘲讽我的狼狈。
我踏进去，地砖冰凉，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连膝盖骨都发酸。
顾南川把公文包扔在玄关，单手扯松领带，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新伤，浅褐色结痂，边缘还渗着血丝——白天开会摔笔？
还是客户拍桌？
我没问，反正答案永远是"没事"。
"喝口水？
"他朝厨房走。
我拦住，把红包拍在餐桌中央："别拖，我明天找律师。
"他背对着我，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半晌，他打开冰箱，啪一声，易拉罐开启的脆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啤酒沫溅出来，落在他皮鞋尖上，深色皮革立刻多几个浅点。
我盯着那沫子——像极了领证那天喷出来的香槟，当时我们穷得叮当响，却非要在民政局门口开一瓶二十块的气酒，泡沫冲上天，他在夕阳里吻我，说一辈子对我冒泡。
顾南川仰头灌酒，喉结上下滚动，像吞刀片。
我掐了掐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清醒："签字。
"他放下啤酒，忽然弯腰，从冰箱最底层摸出两瓶玻璃瓶装饮料。
橘黄色标签，停产三年的"阳光橙味汽水"。
我愣住，心跳漏半拍。
他走到我面前，瓶盖起子"咔"一声撬开，白汽窜出，甜腻的橙子味立刻填满冷寂的客厅。
"最后陪我喝一瓶？
"他声音低，却带着诱哄。
我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羽绒服下摆——布料发出细微摩擦声，像嘲笑我的动摇。
瓶子递到鼻尖，冰凉的玻璃壁蒙着雾，我伸手接住，指尖碰到他的指节，比瓶壁还冰。
那一瞬，我恍惚回到2014年的夏夜——操场蚊子成群，他拿校服外套罩我头，自己露在外面被咬一腿包。
我请他喝汽水，玻璃瓶碰杯，叮一声，我们说好了要一辈子。
后来工厂倒闭，汽水绝版，我们搬进城市，十平米隔断，马桶堵，厨房漏，只要一瓶橘子味，就能笑到半夜。
再后来，红酒、咖啡、啤酒，味道越来越贵，可却越来越稀缺。
气泡冲进喉咙，酸得我闭眼，眼泪差点滚下来。
我仰头猛灌，一瓶见底，他伸手要接空瓶，我躲开，自己把瓶口倒扣在餐桌，玻璃瓶与大理石相撞，发出清脆"叮"——像敲终审法槌。
"好了，签。
"我抽出协议，翻到最后一页，把笔递给他。
顾南川没接，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虎口因为搬矿泉水划了一道细口子，血迹己干，暗褐色一条。
他忽然伸手，指尖碰到我的伤口，极轻，像羽毛。
我却像被烫到，猛地缩回。
"沈苒，"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净身出户？
你出去会迷路。
""我学会导航了。
"我笑，嘴角却抖。
"你怕冷，冬天膝盖疼。
""我买了电热毯。
""你睡觉踢被子。
""我给被子缝了绑带。
"他每说一句，我就堵一句，像打乒乓球，球越打越快，心却越来越空。
终于，他闭嘴，垂眼接过笔，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我注意到他无名指根那圈淡淡的戒痕——结婚戒指他戴了六年，三个月前摘下，说是客户应酬不方便。
此刻戒痕在灯光下苍白，像被时光勒出的伤疤。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两声，名字写完了，婚姻也写完了。
他把鞋议折成原来痕迹，放进衬衫口袋，贴胸，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房子留给你，贷款我还。
""不是说好我净身出户？
""你出去会迷路。
"他重复，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我眼眶发热，却倔强抬头："顾南川，别装好人。
"他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忽然俯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落在我鼻尖，带着橘子汽水的甜。
我整个人僵住，心跳却不受控制地狂跳——像大学第一次约会，他偷偷亲我脸颊，我回去半夜没睡着。
"沈苒，再见。
"他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扫过心尖，痒，却抓不住。
我愣在原地，看他转身进卧室，背影挺拔却莫名佝偻，像被什么压弯。
门合拢，轻"咔"一声，锁舌弹回，像给过去七年上了锁。
我站了许久，首到双腿发麻，才蹲下去捡碎玻璃。
指尖被划破，血珠冒出来，滴在白地板上，像雪里落梅。
我盯着那血，忽然笑了——疼，证明我还活着。
手机叮一声，银行短信：顾南川转入全部存款，备注——"汽水钱，不够再要。
"我盯着屏幕，泪终于砸下来，一颗接一颗，像那年洱海的雨，落在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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