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觉得比特币这玩意儿，真能成气候？”
声音有点远，隔着一层朦胧，像浸在水里。
陈念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吱呀转着的旧吊扇，叶片搅动着初夏午后闷热的空气，带着一股塑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阳光透过窗棂，在堆满课本习题册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不是苏富比的拍卖晚宴，没有衣香鬓影，没有水晶吊灯刺目的光，也没有那句犹在耳边的、带着讨好意味的“陈老师，您看下一个风口……”。
眼前是熟悉的、略显破败的高中教室。
墙壁上贴着褪色的励志标语，黑板上残留着没擦干净的粉笔印，旁边还挂着倒计时牌，鲜红的数字刺眼：47。
身旁，同桌周磊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念哥，醒醒，老班刚往这边瞅了。
喏，前边班花问你话呢。”
陈念顺着周磊示意的方向看去。
前排靠过道，穿着蓝白校服短袖的女生半侧着身，手里转着一支中性笔，正看着他。
是林静薇，班里男生私下评的“班花”，也是后来某所985高校金融系的系花。
印象里，她家境似乎不错，对课本外的东西有种超乎寻常的兴趣。
刚才那句关于比特币的问话，显然出自她口。
记忆的碎片轰然涌入，又迅速沉淀、归位。
前一刻还在云端俯瞰资本起伏，下一秒就被摁回了这间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汗味的教室。
陈念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捻了捻，那里本该有一支万宝龙钢笔。
重生？
就这么……回来了？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狂喜，也没有任何苦大仇深的怨恨。
他记得自己是在书房里审阅一份跨境并购案时睡着的，很平静。
此刻的感觉，更像是一局漫长而精彩的游戏通关后，被系统默认送回了新手村。
有点意外，但，可以接受。
他抬眼，迎上林静薇带着点探寻和好奇的目光。
那眼神很干净，是尚未被社会规则打磨过的清亮。
“比特币？”
陈念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天气。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发出低低的窃笑。
2013年，这个词对绝大多数高中生而言，陌生而怪异，带着点不靠谱的荒诞色彩。
林静薇却点了点头，眼神认真：“嗯，我最近在一些国外的论坛上看到过，觉得很新奇。
它是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对吧？
去中心化，没有发行机构……”她试图解释，但词汇显得有些生涩。
陈念看着她，脑海里瞬间翻过比特币未来几年的K线图，那陡峭的、足以让任何投机者心跳停止的起伏，以及更远处，它所代表的区块链技术掀起的惊涛骇浪。
这些信息庞大而清晰，像是刻在脑子里的数据库。
但他只是几不可查地牵了下嘴角。
说那些没意义。
“玩玩可以。”
他开口，打断了林静薇略显艰难的解释，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弄点零花钱买几个，放在钱包里，然后……”他顿了顿，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忘了它。”
林静薇明显愣了一下，转笔的动作停了。
“忘了？”
“嗯。”
陈念的目光掠过她，看向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周围嬉闹氛围格格不入的笃定，“五年内，别去看价格。
看了，你大概率就拿不住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
这话太怪了。
既然让买，又让忘了？
不看价格怎么赚钱？
周磊挠了挠头，一脸“念哥你睡迷糊了吧”的表情。
林静薇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盯着陈念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点开玩笑或者故弄玄虚的痕迹。
但她失败了。
那双眼睛太沉静，像深潭，看不见底。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
“叮铃铃——”下课铃毫无预兆地炸响，瞬间打破了教室里的静谧。
桌椅碰撞声、喧哗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汇成一片。
“走了走了，念哥，打球去！”
周磊一把勾住陈念的脖子，把他往起拽。
陈念被拉着站起身，随着人流往外走。
经过林静薇座位时，他瞥见她仍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支笔，望着桌面出神，显然还在琢磨他刚才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收回目光。
该说的说了，听不听，是她的事。
……第二天，依旧是闷热的午后自习课。
陈念正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思路清晰，步骤简洁。
重来一次，这些知识并未遗忘，只是蒙了一层灰，稍微擦拭便光亮如新。
做题，更像是一种肌肉记忆的恢复训练。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班主任探进头，目光扫视一圈，落在陈念身上：“陈念，出来一下。”
周磊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老班找你，稳住！”
陈念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里站着三个人。
班主任，林静薇，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熨帖的浅蓝色商务衬衫，西裤笔挺，手腕上戴着一块欧米茄海马，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眼神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淡淡地落在陈念身上，带着明显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陈念同学，”班主任脸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指了指林静薇和那男人，“这是林静薇的表哥，沈逸，在市中心一家投资公司工作。
他们……有点金融方面的问题，想跟你交流一下。”
“交流？”
沈逸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把陈念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洗得发白的校服T恤，略显蓬乱的头发，全身上下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一百块。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林静薇说，你对比特币有……独到的见解？”
他把“独到的见解”几个字咬得有点重，嘲讽意味几乎不加掩饰。
陈念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沈逸等了几秒，没等到预想中的局促不安或者急于辩解，反而被对方那过分沉静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眉头皱起，这种被一个高中生“审视”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小朋友，”他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导”口吻，“金融市场不是过家家，更不是靠拍脑袋异想天开。
那里面的水很深，很多东西，不是你看几篇网文就能懂的。
静薇年纪小，容易被人误导，我希望你……你账户里的中石油，”陈念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破了走廊里略显黏稠的空气。
沈逸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
陈念抬起眼皮，那双之前还显得平淡无奇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沈逸瞬间僵住的脸。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懒散，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班主任一脸茫然，显然没听懂。
林静薇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看陈念，又猛地转向自己的表哥。
沈逸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傲慢、到被打断的不悦、再到听见“中石油”三个字时的愕然，最后定格为一种极致的、无法置信的惊骇。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张，像是被人凭空掐住了脖子，那精心维持的、属于都市精英的从容外壳，在这一句话面前，碎裂得无声无息。
中石油A股，代码601857。
2007年那个疯狂的牛市，无数人冲进去，然后在随之而来的漫长熊市中套牢。
他是其中之一，在接近历史最高点西十八块多的位置，听信了“亚洲最赚钱公司”、“死了都不卖”的神话，重仓杀入。
随后，便是长达近七年的阴跌，深不见底。
那是他职业生涯起步阶段最大的一次失败投资，也是他心里最深的一根刺，一个绝不愿对外人提及的秘密。
亏损的具体金额，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这个秘密，像一具腐烂的棺材，被他死死钉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现在，被一个穿着校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高中生，在这弥漫着消毒水和青春气息的学校走廊里，轻描淡写地，一把掀开。
怎么可能？！
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逸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僵住了。
他看着陈念，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没有任何套出话的得意，也没有揭露他人伤疤的刻薄，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刚才说的，不是足以击穿他心理防线的绝密，而只是一句“今天天气不好”之类的闲聊。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声。
陈念看着沈逸脸上血色褪尽、眼神剧烈闪烁的样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
这悠闲日子，怕是过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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