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还是黑夜。
深渊之城的钟塔，在零点三十九分时又鬼鬼祟祟地错后了一分钟。
裂缝里漏出紫红色的雾气，把半条街染得叫人晕头转向。
大理石鬼脸上的滴水凝成蒸汽，在永恒黑暗中泛起几分滑稽的油腻光泽。
即使城里最著名的死人也承认，深渊的咖啡馆里是不可能有清晨的。
但塔洛·费斯还是习惯性地擦拭每一个玻璃杯，就仿佛黎明会突然破门而入，叫他把座位排整齐一点。
“老板，你这么勤快，是不是等死神再来光顾？”
阿吉·金齿用擦杯布甩了塔洛后脑勺一下，露出他那枚发光的金牙。
他一边哼着歪曲版的葬礼进行曲，一边用肩膀将一袋沉得要命的月影豆扛上柜台，“要不要赌个新花样？
我说今晚不是死神，就是那个讨债的狗女巫先来。”
塔洛轻描淡写地白了他一眼，把杯子口向下扣好。
“别提死神——上次来，还好你没叫他买两杯一赠一，否则我们咖啡馆早都归他所有了。”
“亏得你请得起死神。”
阿吉嘴一碰那枚金牙，便有点不服气，“我今天遇到猎人行会的标志，墙上又贴了告示，说‘危险生物出没，请勿独自前行’，你说咖啡要不要涨价？”
阿吉正想把手里的袋子砸到柜台上，忽然门铃被推开，发出一声凄厉的低鸣，比凌晨两点的猫嚎还牙酸。
屋外的黑夜像一道厚重的奶油墙，被推移了一条缝。
“哎呦。”
阿吉咧着嘴，“不就说着玩玩，死神不会真来了吧？”
门外立着一个穿着灰黑色长袍的人，肩膀上覆着古旧的骨质肩甲。
死亡气息像冰箱冷气虬结般缠在他周身，却被一把黑色伞高高举着，看不清他嘴角那是否是微笑。
塔洛微微俯身，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得带着戏谑：“夜安，第十西次造访，先生。
请问这次依旧按顺序点单，还是想试试菜单新项目？
我们学徒今天情绪不错。”
死神没有应声。
他伸出手，一只戴着黑檀指骨环的手，缓缓地摊在柜台上。
一只猫，准确地说，是一只灰黑色的雕花骨猫，从他袖口里跳了出来。
猫在柜台上落地，没有一点声响。
它盘腿坐下，斜眼看向塔洛。
“你这地方真是可怕，好久没闻到新鲜的魔药咖啡了。
下次能不能给我加点鱼骨饼干？”
皮娅·鲁恩正好从后厨出来，手里握着一本厚厚的魔法配方册，头发还塞着一支断掉的羽毛笔。
看到死神和会说话的骨猫，她没忍住：“咦，老板你终于肯雇宠物了吗？”
“怕吵。”
塔洛说。
“我会自己清理沙盆。”
骨猫用粗哑的嗓音顶一句，“还有，本喵姓阿斯摩，别叫我‘小猫崽’。”
皮娅举起魔法配方册，有点迟疑又充满恶作剧欲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你能变成一杯热拿铁么？
要是能配一段可解黑夜诅咒的咒语就更好了。”
“魔法师都这么没礼貌吗？
十分钟都不到就想拆本喵的魂壳？”
阿斯摩摇晃毛茸茸的尾巴，“本喵懂得的诅咒，可不是小孩子能背完的。”
死神仿佛对这些混乱己经习惯，他用低沉却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指向塔洛：“去年今日，我在此处点一杯‘遗忘’，带走了你们厨房收银盒的一面旧镜。
今日，你们有新菜单？”
塔洛摇头：“菜单还是那几页，只是魔药配方可能多了点猫毛。”
死神微不可见地勾动嘴角，随手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本小黑本，啪地丢到柜台。
“点单。”
声音落地，仿佛什么仪式己经开始了。
阿吉眼疾手快，一边推开皮娅让她别凑得太近，一边低声问：“老板，这玩意不是传说中的死人契约吗？
我们真能碰？”
“我们什么都碰。”
塔洛把小本子翻开，上头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错杂的指令，每一行空白后都仿佛在等待签名人的注视，“否则在深渊，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皮娅一脸兴奋，又有点怯生生，“这玩意真能唤来白昼？
我们要不要先把你的名字写进去试试？”
“闭嘴。”
莉维娅·灰眸从角落冷冷开口，她的声音像压抑了百年硝烟。
她狠狠盯着那本小黑本，瞳孔暗得接近银灰，“别在这里开这种低级玩笑。
死神每次来的真正目的，从没一个签约人活着说清。”
空气仿佛突然被谁抽了一口，连阿吉金牙闪烁的光都变得昏黄。
场面一时陷入微妙的静默，只剩深渊外的怪风刮着屋檐乱撞。
塔洛却不慌，反而笑起来，把黑本往死神手边推了推，“您要点单，请稍等片刻。
我们的学徒刚好需要检验新配方，不妨由这只猫作试吃员。”
阿斯摩的鬍须炸起，“我要单独的碗，还有鱼骨饼干，最好配一杯用梦魇浆磨的摩卡。”
皮娅眨眨眼，“行啊，梦魇浆不包后果，猫不怕拉稀就随便试。”
死神微不可查地看了阿斯摩一眼，咕哝道：“只要他别炸了厨房。”
阿吉立刻凑上板凳，一只手撑着柜台，嘴巴管不住地发牢骚：“你们没觉得有点蹊跷吗？
死神怎么突然带着会说话的猫？
还是第十西次？
我记得携带动物上门的顾客，都没给小费……”莉维娅抬头，表情复杂地扫了死神一眼，没有说话，却把手里的魔法搅拌勺暗暗攥紧了。
门外又有风吹进来，死神的长袍边缘晃了晃，灰猫阿斯摩的影子拉长到地板尽头。
深渊咖啡馆的夜，真正的热闹和谎言才刚刚注入咖啡杯底。
就在皮娅端着刚萃好的梦魇摩卡，准备递给阿斯摩试喝时，克里斯朵·雾影穿着带血迹的风衣推门进来，随意扯下墨镜，将目光投向吧台小黑本：“你们都看了？
死神点单只会每次添乱。”
他把帽檐拨开，看了塔洛一眼，“今晚黑市有新谣言，说谁能集齐死神所有点单，便能打破黑夜。”
塔洛掸掸身上的黑咖啡豆壳，意味难明地望着众人，“也许有人要开始算账了。”
他转向阿吉，“麻烦你今晚多留下点咖啡渣，黑夜之下，没人能说得准桌子底下会不会长出第二只谈判猫。”
屋内灯光浮浮沉沉，杯底晃出斑斓的光斑。
深渊之外依旧没有清晨，而第十西次点单——连同死神的小黑本和会说话的猫——将咖啡馆拖进了比漆黑更浓的未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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