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洛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在摊开的课本上，浸湿了页角，也晕开了扉页那个用蓝色钢笔水认真写下的名字——“李洛”。
字迹工整，甚至带着点不输于这个年纪的板正。
他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西周。
老式木框窗户开着，带着煤渣味的热风一阵阵涌进来，吹不动室内凝滞的闷热。
头顶是长棍状的老旧电风扇，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噪音，慢吞吞地搅动着掺杂粉笔灰和汗味的空气。
身下是硬木质的课桌椅子，桌面坑坑洼洼，布满历届学长学姐的“雕刻作品”。
前面，一块墨绿色的黑板挂在墙上，边角有些掉漆，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力学公式，字迹略显潦草。
讲台上，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确良短袖衬衫的物理老师，正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奋力讲解着滑轮组与受力分析。
“……所以，这个动滑轮省一半的力，但绳端移动的距离是物体移动距离的两倍！
都听懂没有？
李洛！
你发什么呆？
上来做这道题！”
所有的目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些许幸灾乐祸或是纯粹的麻木，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李洛，或者说，占据了这个名为“李洛”的十六岁少年身体的，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混沌的思绪被强行拽回现实。
芯片。
光刻机。
EUV。
实验室里通明的灯火，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仿真数据，与眼前泛黄的墙壁、斑驳的标语、还有同学们身上统一的、颜色单调的棉布衣衫，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3纳米制程的某个瓶颈问题彻夜鏖战。
几个小时后，他坐在了这里，1985年，一个内地三线小城，红星机械厂的子弟学校高一（3）班的教室里。
身体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像，一点点涌入。
父母是机械厂的普通工人，老实巴交，对他这个“独苗”寄予厚望，可惜这具身体的原主学习成绩常年稳定在班级下游，是老师眼中标准的“拖后腿”典型。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粉笔灰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
站起身，木制的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慢慢走向讲台。
物理老师把半截粉笔塞到他手里，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黑板上是一道关于斜面摩擦力的综合题，对高一学生来说，确实有点难度。
李洛捏着粉笔，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他看着题目，大脑几乎不需要思考，相关的公式、解法自动浮现。
但这具身体残留的惰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让他动作迟缓。
他拿起粉笔，刚想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步骤，身体却先于意识，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题目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串与当前课程毫无关系的符号——∫sin(x)dx。
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那是微积分的基本积分公式。
教室里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寂静。
随即，物理老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他指着那串符号，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尖利的破音：“李洛！
你……你搞什么名堂？！
这是什么鬼画符？！
上课不听讲，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啊？
这么简单的受力分析都不会！
我告诉你，就你这种学习态度，以后别说考大学，连进厂当工人都够呛！
等着去扫大街吧！”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洛脸上。
“扫大街”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李洛脑中最后一丝恍惚。
他看着面前因愤怒而面容有些扭曲的老师，看着台下那些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油然而生。
扫大街？
他，主导过尖端芯片设计的工程师，在这里被预言未来的归宿是扫大街？
怒火没有预想中那样炽烈，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迅速笼罩了他。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擦掉那个积分符号。
他只是转过身，在全班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从那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军绿色帆布书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纸本。
翻开，在第一页，他用工整的字迹，开始书写。
教室里的哄笑声和议论声在他落笔的瞬间，诡异地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写着什么。
物理老师也愣住了，他大概没料到这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学渣会是这种反应。
李洛写得很快，字迹力透纸背。
写完后，他撕下那页纸，再次站起身，走到讲台前，将它平铺在了讲桌上，就压在那道未解的物理题上面。
纸张的最上方，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入团申请书“。
而在申请理由一栏，他清晰地写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为早日实现西个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的理想，是投身国家半导体事业，研究光刻机，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芯片。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窗外知了聒噪的鸣叫，还有电风扇那顽固的“嘎吱”声。
下一秒，更大的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几乎要掀翻屋顶。
“光刻机？
他说啥？”
“芯片？
那是什么东西？
集成电路吗？”
“李洛你是不是昨晚睡觉魇着了？
还没醒吧？”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他连滑轮组都搞不明白，还研究光刻机？”
物理老师的脸色从红转为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份“入团申请书”，气得话都说不连贯：“你……你……李洛！
你简首是不知所谓！
哗众取宠！
无可救药！”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砰、砰、砰。”
教室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门被推开。
首先进来的是神色略带紧张和恭谨的校长。
而跟在校长身间进来的，是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
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深邃，身上带着一种与这间喧闹教室格格不入的沉静和威严气息。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讲台上。
落在那一纸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入团申请书”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申请书背面，李洛刚才铺在桌上书写时，无意识印上去的一些潦草痕迹和几个简略的图形。
那是一些关于电路布局和……晶体管密度分布的构想草图。
源自他之前思考3纳米芯片架构时，一些未能完全解决的思路碎片，在极度专注和情绪激荡下，被无意识地勾勒了出来。
老者的目光骤然凝固。
他几步走到讲台边，甚至没有理会旁边紧张得手足无措的物理老师，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的手指，在那几道潦草的、除了李洛无人能看懂的线条上，微微颤抖起来。
教室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老者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音，响彻了整个落针可闻的教室：“这……这是谁画的？
!”他的手指，死死点着那份申请书背面的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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