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冬，风裹着碎雪砸在城墙上，冷得像淬了冰的针。
苏云锦立在冰封的垛口旁，狐裘领口积了半寸雪，指尖按在墙砖的裂口里——那缝里凝着三日前战死小兵的血痂，冻得发硬，蹭得指腹泛疼。
他望着古战场的方向，远山隐在黑雾里，像头蛰伏的巨兽，连风声都裹着尸骸的腥气。
战争己经僵了三个月。
古战场上的尸身与冻土粘成一片，血在雪地里浸出黑红的痕，风一卷，肃杀裹着血腥往鼻腔里钻，呛得人喉头发紧。
一分钟前，敌军刚退，城楼下还留着几具被箭穿胸的甲胄，雪落在上面，快把亡魂盖成了素帛。
敌人来势汹汹，战鼓震得城墙都颤，像是要把这孤城碾成粉末；可全城己经断粮三天，将士们渴了啃冰棱，饿了嚼干树皮，今早巡逻的小兵咳出血来，殷红溅在雪上，像朵开败的梅——那是饿出来的虚症，再拖两日，不用攻城，人先垮了。
可是，那五日前该到的粮草，至今杳无音信。
苏云锦紧咬下唇，齿尖陷进苍白的皮肉，渗出血丝也没察觉。
他不能让战士们知道，他们己是死路一条——谁会在意一座被朝廷遗忘的弃城？
谁会在意他这个没根基的将军府质子？
粮草怕是早被宫里那位丽妃截了，她父兄正盯着将军府的爵位，巴不得他死在边关。
苏云锦内心像被烙铁烫着，疼得蜷缩，表面却静得像块冰，那双桃花眼依旧亮得震人，藏着少年人强撑的锋芒。
他年方十六，本该是书院里折花斗诗的年纪，命运却在一年前断了线：父亲被构陷通敌，绑在午门旗杆上，箭簇穿胸时，血溅了三尺红墙；三个兄长随父出征，最后消息是“兵败失踪”，连具尸身都没寻回。
如今他守着这孤城，手里只有三千冻饿的残兵，城下赤焰军却有五万，营火连起来像条烧红的蛇，缠在城外围。
敌军频频叫阵，赤焰将军的声音隔着风雪撞过来，带着施舍的傲慢：“苏将军，我敬你一介文官能撑三月。
若降，许你赤焰御史大夫之位，一世荣华；若战，明日城破，你这三千人，连全尸都留不下。”
文臣？
苏云锦指尖蜷起，指甲掐进掌心。
父亲生前总摸他的头说：“阿锦，朝堂比战场险。
为父和你兄长守疆土，你好好读书，做个清官能臣——将军易得，忠臣难寻啊。”
他当时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却偷偷扎进演武场。
同窗笑他“将军子偏做文弱客”，把他的策论扔在泥里，他少年意气，偏要文武兼修：白日在书院读《贞观政要》，策论写得比先生还规整；夜里点油灯练枪、背兵法，枪杆磨破掌心，就裹层布接着练。
父亲每五日考课业，他便用完美的文章掩去习武的疲惫——父亲要是知道他碰武，定会罚他跪祠堂念三天《论语》。
三余年过去，他策论能压过书院得意门生，殿试时君王曾说“此子有宰辅之才”；枪法能挑落军营百夫长，马战骑射连大哥都不是对手。
有同窗不服，暗里约他在破庙比剑，结果全败在他枪下，有人摔断了腿，哭着告到先生那里。
他因此赔了数不清的笔墨，跪了无数次祠堂，膝盖磨破了皮，却偷偷攥着剑穗笑——他知道，自己不是“文弱客”，是能握枪的将军种。
只是父亲到死都不知道，他最疼的“文弱”儿子，早成了能守土的少年将。
想起从前种种，苏云锦嘴角扯出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夜雪如瀑，裹着砭骨的寒，他仰望着墨色的天，风扑在脸上，卷走了睫毛上的霜。
将军府如今没了男丁，母亲哭瞎了眼，西位姨娘靠着典当父亲的旧甲、兄长的玉佩勉强过活——上个月姨娘托人带信，说府里连炭都烧不起了，母亲的眼疾又重了。
他曾以为能凭文才博君心，却不料后宫丽妃一句“苏将军之子恃才傲物，恐有反心”，就让君王对他生了彻骨的隔阂。
官场的勾心斗角像张网，把他越缠越紧，他连夜写了万字奏疏劝谏：“莫以一时之谗，废栋梁之臣；亲贤远佞，方是国之兴隆道。”
可奏疏递上去，只换得“妄议朝政，戍守边关”的朱批——那红墨像血，糊住了“宰辅之才”的评语。
苏云锦仰天大叹，狐狸眼尾漫上湿意，苍白的脸上眉峰紧蹙，鼻梁两侧的泪痕冻得发僵。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攥着袖摆，指节泛白，喉间颤得厉害——雪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眼泪砸在雪上的轻响，“噗”的一声就没了影。
谁能想到半月前还在京城宴会上挥毫泼墨的苏大人，会在这孤城寒夜里，哭得像个没家的孩子。
“阿锦？”
身后的轻唤像雪落进温水里，软得让人心颤。
苏云锦慌忙擦泪，指腹蹭得脸颊生疼，转身便看见苏婉晴立在雪地里。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素衣，肩上落了薄雪，清瘦的身影像株被霜打蔫的梅，可那双眼睛，依旧是从前替他挡罚时的亮。
“阿姐，你怎么出来了？”
苏云锦快步迎过去，声音发紧，“快进屋，你身子弱——上次风寒还没好透，吹不得风。”
苏婉晴是他唯一的姐姐，从前被当作男丁教养，骑马射箭比兄长还利落，十岁能拉三石弓，十五岁跟着父亲守边关，肩头上留着道三寸长的疤。
如今却因去年那场风寒落了病根，连站久了都会咳。
她没动，只是走过来，冰凉的指尖攥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擦过他冻红的眼角：“哭什么？
外面冷，脸都冻肿了，像个包子。”
“阿姐，粮草没信，援军也……”苏云锦喉间发堵，像塞了团棉花，“宫里的人，怕是不会管我们了。”
“我知道。”
苏婉晴从袖袋里摸出个暖手铜炉塞给他——炉里的炭还热着，是她贴身揣了一路的，“粮草我让人截了赤焰军的后路，他们的粮队藏在二十里外的山坳，今晚动手，三日内必到；援军是父亲的旧部，此刻该到三十里外的山口了，只等我们的信号。”
苏云锦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燃了火：“你什么时候——从你接戍边令那天起。”
苏婉晴笑了笑，眼尾的疤跟着动了动，“将军府的人，哪有坐以待毙的？”
她指尖抚过他腰间的银枪枪穗——那是她当年用父亲送的红绒线绣的，“父亲说你该从文，可没说文臣不能握枪。
这城，我们守得住。”
雪忽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苏婉晴的发梢上，像落了层碎银。
苏云锦抱着暖炉，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骑在高头大马上，把他扛在肩头看京城的烟火。
那时他说要护着姐姐，如今却是姐姐，替他撑住了塌下来的天。
“等打完这仗，”苏婉晴转身往城楼走，棉鞋踩在雪上留着浅印，“我们辞官，带母亲去找兄长们。
将军府的人，该守的是家，不是这凉薄的朝堂。”
苏云锦望着她的背影，攥紧了枪杆。
银枪尖刺破寒雾，像道烧穿黑夜的光。
他提枪跟上，少年人的眉眼在月光里亮得惊人：“阿姐，这仗，我们一起打。”
屋内很暖，精巧的手炉煨着炭，苏云锦看着苏婉晴换上夜行装——玄色的衣料裹着她清瘦的肩，腰间别着父亲留下的短刀。
他问：“你要去哪？”
“阿锦，你先休息，阿姐去处理此事。”
苏婉晴系好刀鞘，声音轻却稳。
苏云锦知道姐姐的性子，从不会把险事先说给他听，只轻声道：“阿姐，万事小心。”
苏婉晴回头笑了笑，像小时候替他挡罚时那样：“放心。”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苏云锦躺回榻上，却没闭眼——他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夹杂着风雪，像极了父亲出征那天的声响。
他攥紧枕下的兵符，指尖的温度，终于慢慢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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