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整个城市都浸润在一股潮湿、黏腻的空气里。
陈默站在老宅那扇斑驳的木门前，钥匙在锁孔前犹豫了片刻。
这里是江南无数水乡小镇中的一个，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空气里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和老木头腐朽的味道。
他是回来整理遗物的。
最后一位居住在此的祖母，三个月前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作为陈家如今唯一还“沾点边”的子孙，这个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肩上。
陈默在一家名为《民间拾遗》的民俗杂志社做编辑，工作就是将那些光怪陆离的乡野奇谭，加工成城里人佐餐的趣闻。
他擅长此道，冷静，抽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
同事们觉得他温和但疏离，像一口古井，探不到底。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
老宅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阴郁，光线艰难地透过雕花木窗棂，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昏黄的光柱。
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守灵人。
他的工作进展得很慢。
一方面是琐碎，另一方面，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这栋房子，以及“陈家”这个姓氏，总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疲惫和寒意。
他童年在这里度过几个夏天，记忆里总是祖母严肃的脸，和一些被严厉禁止的角落——比如通往阁楼的那道窄梯。
下午，他在祖母卧室那个沉重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
书册很旧，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深色皮革，没有任何字样。
他以为是祖母的记账本或是相册。
然而，翻开之后，他愣住了。
书页是空白的。
一页，两页，十页……他快速翻动，全都是微黄粗糙的纸张，空无一物。
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正准备将其合上，左手掌心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痛。
“嘶——”他下意识地缩回手，那本无字书掉落在积灰的地板上。
他摊开左手，掌心那道从小就有、被医生诊断为“特殊胎记”的朱红色印记，此刻正微微发烫，颜色仿佛也鲜艳了些。
他皱了皱眉，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触碰了静电，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咬了一口。
陈默定了定神，弯腰捡起书，心里自嘲大概是太累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己彻底暗了下来，雨声淅沥，更显得老宅内部一片死寂。
他决定今天到此为止。
当晚，他在镇上唯一的招待所住下。
房间潮湿，床单带着一股没晒透的霉味。
他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栋老宅，但一切崭新如初。
灯火通明，一个穿着深色旗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她的身姿僵硬，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后，陈默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
不是来自那个女人，是来自……他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阴影处。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无法形容它的具体样貌，就像隔着一块沾了水的毛玻璃看人，五官模糊，身形扭曲。
但它穿着某种古老的、似乎是清代的装束。
最让陈默头皮发麻的是，它没有脸，本该是面孔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不自然的空白。
它就那样“站”在阴影里，“注视”着他。
陈默想动，想喊，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股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舔舐过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审视，一种……“相看”的意味。
就在这时，他左手掌心的印记再次灼痛起来，这次比白天强烈十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剧痛让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弹坐起来。
窗外天光微亮，雨己经停了。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睡衣。
左手掌心的灼热感己经消退，但那梦中的恐惧和冰冷视线，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那不是梦。
至少不完全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道朱红色的印记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下，似乎真的比平时更显眼了一些。
他想起祖母去世前，拉着他的手，用他当时以为只是老人家的呓语，反复念叨的一句话：“陈家子孙，离那些‘脏东西’远点……有些债，我们还不起。”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的迷信。
此刻，这句话却像冰锥，刺进他的心脏。
陈默沉默地坐在床沿，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镇子开始苏醒，传来零星的人声和车铃，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一首试图远离、用理性和现代知识去解构的那个属于陈家的、幽暗的世界，在他合上无字书的那一刻，己经无声地向他敞开了大门。
而那扇门后的东西，刚刚，己经和他打过照面了。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民风》杂志的投稿邮箱界面，里面堆积着无数读者发来的、被他归类为“奇闻异事”的邮件。
其中一封，标题是“求助！
老宅夜半，无面妇人立中堂”。
他之前只当是又一个拙劣的恐怖故事。
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它。
邮件里描述的细节——老宅的结构、潮湿的霉味、甚至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都与他昨夜的经历，惊人地重合。
陈默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下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他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了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记录故事的编辑了。
他，陈默，似乎己经成了故事里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他完全不想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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