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春末，山风还带着未散尽的凉意，吹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日头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却照不进山坳里这个小村的阴霾。
阿英站在村外的山路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山村破败，土坯房歪斜地挤在一起，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凌乱。
几缕炊烟升起，很快消散在暮色中。
她目光扫过村东头那间最破旧的茅屋——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残阳的光斜斜地搭在灰扑扑的屋顶上，那是一间快要塌了的土坯房，像一块被遗忘的补丁，缀在连绵的群山褶皱里。
如今只能看见房屋大致的轮廓，这个承载了十几载光阴的家，她记得每一处细节。
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几处裂缝深可见骨，仿佛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
屋顶的瓦片碎裂了大半，露出了黑黢黢的椽子，如同撕裂的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朽坏的木窗棂上，糊窗的纸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几缕破纸在风里瑟瑟发抖。
曾几何时，那窗口也曾透出温暖的灯光，飘出饭菜的香气。
可现在，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仿佛闻到了那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枯草的气息，她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鼻子。
那间老屋，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暮色里渐渐模糊，终会被荒草彻底吞没。
略过其他亮着灯光的瓦房，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村西头那间围墙上，那是村里唯一像样的宅子，冯家。
她的手下意识地探入袖中，指尖触到一枚冰凉硬物。
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着繁复的凤鸟纹样，与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
指腹摩挲着玉佩的边缘，那里有一处几乎察觉不到的磕痕。
阿英想起了父亲。
他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原本修长美丽的手指被病魔折磨的苍白枯槁，密密麻麻的红点爬满手臂。
没日没夜的咳嗽，无法支起的身体，昭示着男人己经油尽灯枯。
生命的最后几天，他还是舍不得他的女儿，总是握着她的手，讲着她童年的趣事。
阿英又攥紧冰凉的玉佩。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肘部打了个不显眼的补丁。
肩头挎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物、一块干硬的馍和一封家书——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一阵山风吹来，撩起她额前碎发。
阿英眯起眼，山风带着泥土和野花的气息，也带来了村里熟悉的牲口味和炊烟味。
这味道她闻了十二年，今日却觉得格外刺鼻。
半个月前，父亲因病离世。
村里人都道是天意，只有阿英知道，是冯家女断了救命的药。
她跪在老郎中跟前求她救家父，姓冯的却把郎中的夫儿一顿毒打。
郎中为了保全家人闭门不见。
报仇的念头在阿英心中疯长。
她蛰伏数日，终于等到冯家女独自进山的机会。
一场“意外”让冯家女永远留在了山涧深处，而阿英袖中多了一枚玉佩。
“一个穷郎君养的小贱种，也配跟我争？”
仇人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山谷中回荡，“告诉你，我可是...”后面的话被山风吞没。
冯家女失踪，城里的官员在村里转了几日，无果而终。
村民们只道是寡夫冯氏留下许多遗产，女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遭此报应，实在大快人心。
阿英深吸一口气，将玉佩小心藏好。
这枚玉佩是她唯一的依仗。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崎岖的山路上。
她转过身，不再回头。
山路蜿蜒向下，两旁是茂密的灌木丛。
阿英脚步稳健，长年爬山采药让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处转折。
偶尔有野兔从草丛中窜出，又迅速消失。
她记得第一次随父亲上山采药。
小小的她跌倒了无数次，膝盖磕破了，却倔强地不肯哭。
父亲也不扶她，只在前面慢走，等她爬起来。
“阿英，记住这条路。”
父亲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山外的世界很大，有朝一日，你要自己走出去。”
如今，她真的要走出去了，却是孤身一人。
天色渐暗，山风转凉。
阿英紧了紧衣襟，脚步不停。
她必须在完全天黑前赶到十里外的土地庙过夜。
袖中的玉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撞击手腕，冰凉的感觉提醒着她所做的一切。
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凄厉。
阿英的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
她眼神警惕地扫视西周，脚步却不见慌乱。
暮色西合，群山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巨大的黑影。
阿英终于看见前方土地庙的轮廓。
庙里有火光。
阿英悄无声息地隐到树后，仔细观察。
透过破败的窗框，可见庙内燃着一小堆篝火，火旁似乎坐着个人影。
她屏息凝神，脑中飞快盘算。
绕路意味着要多走十里山路，夜深露重，林中不乏野兽。
冒险进去，又不知是敌是友。
指尖再次触到袖中玉佩，冰凉的温度让她冷静下来。
既己决意走出这座大山，前路必然艰险重重，岂能在此畏缩不前？
阿英从树后走出，右手若无其事地按在腰间的柴刀上，向着土地庙走去。
脚步声放重，惊动了庙内的人。
“谁？”
一个警惕的声音从庙内传出，带着几分稚嫩。
阿英停在庙门口，借着火光看清了里面的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衣衫褴褛，脸上沾着灰，眼神却明亮如星，手中紧握一根木棍，一副戒备姿态。
“过路的，求借一地歇脚。”
阿英声音平静，目光快速扫过庙内，确认只有少女一人。
少女打量着她，似乎松了口气，但仍未放下木棍。
“这庙不是我的，你要歇便歇，只是莫要扰我。”
阿英点头，选了离火堆稍远的角落坐下，解开包袱，取出那块硬馍，慢慢啃着。
两个少女再无言语，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夜色完全笼罩了山林，庙内火光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阿英展开包中的信件，扫了一眼只识得几个字，便只能将信又收好。
临行前她曾去与苏氏妇夫告别，两位常常照顾阿英父女。
她们劝阿英去江南投靠她们的儿子——苏瑾，还写了封信交予阿英。
阿英靠在墙角，闭目假寐，脑中不由浮现儿时与父亲和苏瑾玩乐的时光，手中却仍紧握着刀柄。
明日，她将正式踏上南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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