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第一卷描述的是我的高祖陈春得,也就是陈永谦的父亲的故事。
清同治年间(1862—1875),福建闽东,福安县境,群山环抱之中,有一处世外桃源,这里世代没有战争的喧嚣。
一条唤作交溪的清冽水脉蜿蜒流淌。
上游的钱筒村与下游的潭头镇还有溪东村,如同被母亲河串起的明珠,这里世代依水而居,共享着溪流的滋养与分隔。
潭头镇的清晨,总弥漫着水汽和柴火的味道。
太逢村陈春得的远房表哥家,那间临着青石板路的豆腐作坊,天不亮就飘起了豆香。
由于经常走动所以两家处得比较亲密,陈春得少时便来到这里,在远房姨妈、姨夫(为了方便,下文就省略了“远房”二字)家做帮工,也学那做豆腐的手艺。
姨夫家是村里的小地主,除了几十亩薄田,姨夫还有一手祖传的中草药本事,在乡里颇受敬重。
日子就在浸泡黄豆的哗啦声、推磨的吱呀声、点卤的微妙掌控中,像那石磨里流出的豆汁一样,缓缓淌过。
陈春得也从瘦小的少年,长成了身板结实、眉目清朗的后生。
他话不多,手脚却极勤快,磨豆腐、挑水、劈柴,样样做得妥帖,眼神里透着庄稼人特有的实诚。
姨母看着这个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外甥,心里愈发喜欢。
这孩子心善,干活不惜力,对长辈恭敬有礼,是个靠得住的好后生。
她寻思着,是该给春得说门好亲事了,成了家,才算真正在这世上扎下根来。
一日,姨母回溪东村的娘家走动,与相熟的亲戚闲话家常时,便提起了这事。
“春得那孩子,你们是知道的,老实肯干,模样也不差。
家里虽在钱筒村,底子薄了些,但人好才是顶顶要紧的。
你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家给留心着?”
这话头一开,娘家亲戚立刻想到了一户人家——溪东村东头的林家。
林家算得上是村里数得着的富户,家里两个女儿,都到了适婚年纪。
其中的大女儿林秀云,年方二十,生得是柳眉杏眼,肌肤白净,身段窈窕,性子又温婉,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
登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林家门槛踏平了,后生小伙们远远望着林家的院落,都带着几分念想。
姨母一听,心中一动。
若能说成这门亲,对春得可是天大的好事。
她立刻请娘家亲戚代为牵线,备了些体面的点心茶果,亲自上门提亲。
林家父母见是太逢村有头有脸的亲戚(姨夫家的小地主和医生身份起了作用)来保媒,说的又是姨母亲自看着长大的外甥,虽知钱筒陈家清贫,但听媒人细细讲了陈春得的品行为人,加上姨母在旁不住夸赞自家外甥如何踏实可靠,林家父母思忖着:家贫些倒不怕,只要人勤快、品性好,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日子总能过起来。
况且亲上加亲(虽然这么说,但也是五代以外了的),也是美事一桩。
几番斟酌,竟也欢喜地应承了下来。
消息传开,溪东村那些暗恋林秀云的后生们,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村中有几个自认条件比陈家好、也曾向林家示好却被婉拒的后生,得知林秀云竟由父母做主准备许给了钱筒村那个做豆腐的穷小子,心中又妒又急。
其中一人,唤作阿旺的,心思最为活络,也最是不甘。
他寻了个机会,装作无意间在林家院门外与秀云爹“偶遇”,攀谈起来。
“林叔,听说您家秀云妹子定了钱筒那边的人家?”
阿旺故作关切地问。
“是啊,是那边亲戚给说的,陈家的后生。”
秀云爹随口应道。
阿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做出替人惋惜的模样:“哎呀,林叔!
您老可打听仔细了?
那钱筒陈家……唉,不是侄儿我多嘴,实在是穷得叮当响啊!
上回我去钱筒那边走亲戚,顺道打听过。
那陈家,几间破瓦房,屋顶都漏着光,田里没几亩好地,就靠给人磨豆腐换点嚼谷。
那陈春得,也就是个卖力气的,能有多大出息?
您可别被媒人几句好话给糊弄了,耽误了秀云妹子一辈子啊!”
阿旺说得言辞恳切,仿佛句句属实,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亲眼所见。
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恰巧被从里屋出来、准备给父亲送茶的林秀云听了个正着。
少女的心,本就对未来的夫家充满了朦胧的憧憬与不安。
骤然听到“破瓦房”、“穷得叮当响”、“没出息”这些刺耳的字眼,联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要嫁到那样一个不堪的地方去受苦,一股巨大的羞愤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口堵得难受,仿佛那“叮当响”的穷困声就在耳边敲打。
她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何等灰暗。
“爹!”
林秀云脸色煞白,端着茶碗的手都在发抖,“刚才阿旺哥说的……是真的吗?
您……您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她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抗拒。
林家父母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之前虽知陈家不富裕,但绝没料到在别人口中竟如此不堪。
看着女儿梨花带雨、惊惧抗拒的模样,再回想阿旺那言之凿凿的神情,心里也打起了鼓。
难道真被媒人蒙蔽了?
若女儿嫁过去真过那样的苦日子,岂不是害了她?
就在这当口,钱筒村那边,由姨母张罗的迎亲队伍,己经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一行人喜气洋洋地走在通往溪东村的溪畔乡间小路上。
他们满心以为,这是一桩水到渠成的美事。
十五天前的下聘,吹鼓手卖力地吹着唢呐,抬着贴着大红“囍”字的礼担(里面装着按礼数备下的聘礼:几匹绸布、几样首饰、茶酒点心等,最让人眼睛一亮的是姨母如视春得如己出所以用自家家当出的一两黄金附带一枚金戒指)送到女方家里。
而溪东村的林家,此刻却陷入了巨大的尴尬和慌乱。
聘礼十五天前就己经收下,现在迎亲队伍己在路上,女儿却哭闹着抵死不从,态度决绝。
林家父母被夹在中间,一面是既定的婚约和即将到来的迎亲队伍,一面是女儿声泪俱下的强烈抗拒和阿旺那番话带来的疑虑。
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反复劝说女儿,说陈家后生人品好,说他家姨母亲自保媒错不了,但被“贫困”景象吓坏了的林秀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哭喊:“我不嫁!
死也不嫁那样的穷鬼!”
喜庆的唢呐声隐约从村口传来,越来越清晰。
林家院子里的空气却凝固了,充满了难堪和不知所措。
一场本该结两家之好的喜事,在流言蜚语的搅扰和少女对未知贫苦的恐惧中,骤然走向了无法预料的结局。
陈春得在老家钱筒村满怀期待地等着好消息,却不知,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姻缘,仿佛己在溪东村林家小院里,随着少女的哭泣和阿旺的私心,悄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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