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工，这是离职证明，您核对一下信息，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
HR递过来的A4纸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段浩指尖按在“申请人”那一栏时，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互联网大厂的开放式办公区，键盘敲击声、会议室的讨论声、甚至远处茶水间微波炉的“叮”声，都和三年前他第一天来报到时一模一样——除了他自己。
三年前他是揣着名校毕业证、眼里冒光的技术新人，觉得能在代码里搭建出改变世界的逻辑，就算通宵加班也能靠着一杯冰美式撑到天亮；三年后他坐在靠窗的工位上，后背贴着冰凉的玻璃，盯着屏幕上刚写完的bug修复报告，只觉得颈椎传来的钝痛像根生锈的钉子，扎得人喘不过气。
导火索是上周的项目上线夜。
部门总监拍着桌子要求全员“冲刺48小时”，哪怕有同事急性肠胃炎蹲在厕所里吐，也只换来一句“忍忍，项目上线就放你假”。
段浩当时正对着满屏的代码调试接口，闻言突然就倦了——他能接受为了优化用户体验熬夜改逻辑，能接受为了赶进度周末泡在公司，但没法接受把“无底线加班”当荣耀，把员工的健康当可牺牲的耗材。
第二天一早，他就提交了离职申请。
“想好了？”
HR看着他签字的动作，语气里带着点惋惜，“以你的技术，再熬半年就能升技术主管，薪资至少涨三成。”
段浩把签好字的离职证明推回去，指尖在工位边缘敲了敲——这张桌子他坐了三年，桌角还留着第一次加班时不小心磕出的凹痕，抽屉里藏着半包没吃完的薄荷糖，是去年张婷来送文件时塞给他的，说“你总熬夜，含颗糖能清醒点”。
“想好了。”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马克杯、笔记本塞进背包，最后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午十点十五分。
三年来，他第一次在这个点走出办公大楼，阳光落在脸上时，竟有些刺眼。
刚走到地铁口，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张婷”两个字，让他脚步顿了顿。
他和张婷认识五年，同校不同系，他读计算机，她读市场营销。
大三那年学校办创业大赛，他组的技术团队缺个拉赞助的，朋友把张婷拉了进来——那时候她扎着高马尾，拿着策划案往企业写字楼里闯，被保安拦了三次还能笑着说“再试最后一次”，最后硬是拉到了两万块赞助费，帮他们团队拿了金奖。
从那以后，他就悄悄记挂着这个姑娘。
她毕业去做市场营销，他进大厂写代码，两人偶尔约着吃顿饭，他听她讲怎么靠一张嘴拿下难缠的客户，她听他吐槽代码里的逻辑漏洞，话题永远停在“朋友”的安全区里。
他知道她去年和弟弟张扬凑着奖学金开了家小公司，叫“婷扬科技”，做中小企业的数字化服务，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接到她的电话。
“段浩！
段浩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混着嘈杂的背景音，像是有人在争吵，“你快来救场！
地址是科技园区A座1208，就是我公司！
老陈——就是之前咱们一起吃饭的那个餐饮连锁老板，他带着解约函堵门了！”
段浩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
“张扬！
都怪张扬！”
张婷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很快压低，像是怕被旁边的人听见，“他给老陈做的点餐小程序，今天早上突然崩了！
客户下单付了钱，后台看不到订单就算了，连之前的消费数据都锁死了！
老陈说我们骗他，说要解约还要我们赔违约金……段浩，我没办法了，你是技术大牛，只有你能救我了！”
电话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接着就是张扬带着火气的吼声：“姐！
你别跟他哭！
我写的代码没问题！
是服务器垃圾，是客户不会操作，跟我没关系！”
“你闭嘴！”
张婷的声音带着哭腔，“要不是你昨天非要改后台逻辑，怎么会出这种事？”
段浩没再追问，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址，指尖攥着手机，指节微微泛白。
他能想象出公司里的场景——张婷肯定是一边对着客户赔笑脸，一边还要回头护着弟弟，就像以前每次张扬闯祸时那样。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科技园区楼下。
段浩付了钱往A座跑，电梯里对着镜面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才发现自己连离职后的第一件事，都是为了张婷奔波。
1208室的门没关严，隔着门缝就能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段浩推开门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狼藉：几张打印纸散落在地上，水杯倒在茶几上，水顺着边缘往下滴，浸湿了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办公室正中央，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双手抱胸站着，脸上满是不耐烦，正是张婷说的客户老陈。
他脚边放着一份文件，封皮上“解约函”三个大字格外扎眼。
张婷就站在老陈对面，头发有些乱，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泪痕，身上的米白色连衣裙沾了块水渍，显然是刚才慌乱中蹭到的。
她手里攥着纸巾，正弯腰给老陈道歉：“陈总，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的问题，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今天之内一定把问题解决，数据也能恢复，您别解决好不好？”
“给时间？”
老陈冷笑一声，指着墙上的挂钟，“我餐厅十一点就开始上客，现在小程序崩了，客户没法下单，损失谁来赔？
张总，我当初选择跟你们小公司合作，是看在你做人实在，可你弟弟这叫什么事？
写个程序漏洞百出，出了问题还推卸责任，你们这公司，不靠谱！”
“我没推卸责任！”
角落里突然传来张扬的吼声。
段浩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办公桌后面还坐着个人。
张扬穿着黑色连帽衫，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手里攥着一个机械键盘，刚才的闷响显然是他摔键盘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说了，代码没问题！
你自己不会用，还怪我们程序？
再说了，你那点损失算什么？
我们公司还没跟你要研发加班费呢！”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老陈顿时火了，往前走了两步就要去拽张扬的衣领，“我看你是没挨过揍！”
“陈总别冲动！”
张婷赶紧冲过去拦在两人中间，一边推着老陈往门口走，一边回头瞪着张扬，“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张扬梗着脖子，还想再说什么，视线扫到门口的段浩时，突然顿住了，语气里带着点不屑：“哟，这不是段大学霸吗？
怎么，从大厂辞职了，来我们小公司看热闹？”
段浩没理会他的嘲讽，目光落在张婷身上——她刚才拦老陈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此刻正扶着桌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却还是强撑着对老陈笑：“陈总，您先坐，我朋友来了，他是技术专家，肯定能解决问题。”
老陈上下打量了段浩一眼，见他穿着衬衫西裤，气质沉稳，倒比张扬靠谱多了，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却还是没松口：“行，我再等一个小时。
要是一个小时后问题还解决不了，解约函我就首接签了，到时候你们不仅要赔违约金，我还要在行业群里说说这事，让大家都知道你们婷扬科技的技术水平。”
说完，他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掏出手机刷着新闻，摆明了要现场监督。
张婷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段浩，眼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段浩，谢谢你能来。”
“先看问题。”
段浩走到办公桌前，张扬还站在旁边，抱着胳膊一脸不情愿：“我劝你别白费力气，这程序我写的，我都查不出来问题，你能行？”
段浩没理他，拉开椅子坐下，点开电脑屏幕。
屏幕上满是报错代码，红色的警告框一行接一行跳出来，后台数据库的连接端口果然被锁死了——张扬确实改了后台逻辑，还自作聪明加了个“防攻击插件”，结果插件和服务器不兼容，不仅导致程序崩溃，还把原始数据也锁在了里面。
“是权限冲突。”
段浩快速浏览着代码，指尖放在键盘上，开始敲击。
清脆的键盘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屏幕，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像是隔绝了周围的一切。
张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调试代码，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下来。
她认识段浩五年，知道他一旦碰上代码，就会变得格外认真。
大学时他帮她修电脑，也是这样的神情，阳光落在他脸上，连睫毛的影子都透着认真。
张扬原本还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可看着屏幕上的报错代码一行行消失，数据库的连接进度条慢慢往前走，他脸上的不屑渐渐变成了惊讶，忍不住凑过去看：“你怎么找到冲突点的？
我昨天查了三个小时都没找到。”
段浩没回头，只是语速平稳地解释：“你加的插件是针对云服务器的，老陈的餐厅用的是本地服务器，环境不匹配。
另外，你改逻辑时删了数据备份接口，幸好缓存里还有残留，能恢复。”
说话间，屏幕上突然跳出一行绿色的提示：“数据库连接成功，数据恢复完成。”
段浩长舒一口气，关掉调试界面，转头对老陈说：“陈总，您可以让员工试试，小程序能正常使用了，之前的订单数据也都在。”
老陈将信将疑地掏出手机，点开点餐小程序——页面加载流畅，之前客户反馈的下单bug没了，后台数据也能正常查看。
他脸上的怒气彻底消了，站起身拍了拍段浩的肩膀：“小伙子可以啊，技术确实厉害。
张总，这事就算了，后续你们多盯着点程序，别再出问题。”
“谢谢陈总！
谢谢陈总！”
张婷激动得红了眼眶，连忙送老陈出门，回来时手里还攥着那份解约函，像是攥着救命稻草。
张扬挠了挠头，走到段浩身边，语气里的不服气少了些，却还是嘴硬：“算你厉害……不过也就是运气好，刚好碰到你会的问题。”
段浩没跟他计较，站起身收拾背包，准备告辞——他刚离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原本只是过来救个急，现在问题解决了，也该走了。
可他刚走到门口，手腕突然被人拉住了。
张婷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刚才的慌乱和委屈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期待的坚定。
她手里还攥着那份解约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虽然还有点沙哑，却异常清晰：“段浩，留下来吧。”
段浩愣住了，下意识想抽回手腕，却被她抓得更紧。
“我知道你刚辞职，”张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请你当婷扬科技的技术合伙人，公司30%的股份，技术方面全听你的，薪资你开条件，只要你留下来。”
她的目光首首地看着他，里面有恳求，有期待，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办公室里很安静，张扬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两人的手，没像刚才那样跳出来反驳。
段浩看着张婷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因为刚才奔波而凌乱的头发，看着办公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这个他悄悄喜欢了三年的姑娘，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把她辛辛苦苦创办的公司，递到了他手里。
他能想象出接下来的日子：要和张扬这种叛逆的技术宅磨合，要帮张婷撑起这家还在起步期的小公司，要在“合伙人暗恋对象未来小舅子”这三个身份里反复拉扯，甚至可能要重新回到熬夜加班的日子。
可当他对上张婷的眼睛时，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暖得像是要把人融化。
段浩看着张婷眼里的光，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落地的瞬间，张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
她松开他的手腕，用力擦了擦眼角，笑着说：“太好了！
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合伙人了！”
张扬在旁边“啧”了一声，却没再说反对的话，只是转身坐回电脑前，假装研究代码，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听着身后两人的对话。
段浩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或许离职后的新生活，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糟。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好”字一出口，他就不仅要扛着公司的技术研发，还要变成夹在“女友老板”和“刺头小舅子”之间的隐形救火队长，往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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