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扶着采薇的手，缓步走出内室。
外间的小厅里，陈设依旧。
紫檀木的桌椅，多宝格里摆着些精巧的玩意儿，临窗的炕上铺着崭新的弹墨软垫，一切都透着侯府嫡女应有的体面和娇养。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一切都安宁得有些不真实。
她刚在炕上坐定，就听见外面小丫鬟清脆的通报声：“小姐，表小姐来了。”
锦瑟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掠过的冰寒。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虚弱些，这才抬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软：“快请表姐进来。”
帘子被打起，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走了进来。
柳若兰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裙，裙摆绣着细小的兰草，行走间如弱柳扶风。
她容貌清秀，算不上绝色，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我见犹怜的温婉气质，很能博人好感。
此刻，她脸上写满了担忧，一进门便急急走到锦瑟跟前。
“瑟妹妹，你可算醒了！”
柳若兰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握锦瑟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哽咽，“你昏睡的这几日，可把表姐担心坏了！
若是你有个什么好歹，叫表姐可怎么……”锦瑟在她触碰到自己之前，微微侧身，假装去端炕几上的茶杯，恰好避开了她的碰触。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压制不住。
就是这双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前世曾亲手将毒药灌进她孩儿的口中！
“劳表姐挂心了，”锦瑟垂下眼睑，声音低低的，带着病后的沙哑，“不过是场风寒，歇几日便好了。”
她小口啜着温热的茶水，借此平复翻涌的心绪。
柳若兰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
往常顾锦瑟生病，见她来探望，早就扑过来抱着她撒娇诉苦了，今日怎么如此……疏离冷淡？
是病糊涂了，还是……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脸上的关切之情更浓，顺势在锦瑟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话可不能这么说，春日水寒，你落了水，又引发高热，最是伤身子的。
定要好好将养才是，万不能落下病根。”
她说着，目光细细打量着锦瑟，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
眼前的顾锦瑟，穿着一身月白衣裙，未施粉黛，脸色苍白，确实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
但不知为何，柳若兰总觉得她有些不同了。
具体是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似乎是眼神……以往那双总是带着天真烂漫笑意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底。
“表姐说的是，我会当心的。”
锦瑟放下茶杯，语气依旧平淡。
柳若兰压下心中的异样，脸上重新堆起温柔的笑意，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食盒：“我知道你病着胃口不好，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热着呢，你快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食盒打开，一股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
若是前世的顾锦瑟，定会欢天喜地。
她最爱这些甜腻的点心，柳若兰也总是投其所好，用这些小事来彰显对她的“关怀备至”。
锦瑟看着那碟做工精巧的点心，胃里却一阵翻涌。
她记得，前世柳若兰便是用这种无微不至的“好意”，一点点将她养得骄纵无知，然后在她耳边灌输各种看似为她着想的“贴心话”，最终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劳表姐费心。”
锦瑟并没有去动那点心，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些许厌烦的神色，“只是刚喝了药，嘴里发苦，没什么胃口。
采薇，先收起来吧。”
“是，小姐。”
采薇连忙上前，将食盒接过，放到一旁。
柳若兰脸上的笑容又是一僵。
这栗粉糕是顾锦瑟往日的心头好，每次送来她都迫不及待，今日竟看都不愿多看一样？
难道真是病得狠了，连口味都变了？
她心下狐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温言软语：“没胃口也要勉强用些，身子才好的快。
你如今病着，更要仔细调养。
唉，说起来都怪那池边的青苔滑脚，也是底下人伺候不经心，竟让你摔了下去，回头定要禀了姑母，好好整治一番这些惫懒的奴才！”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引导——将落水的缘由，归咎于意外和下人疏忽。
若是前世，锦瑟定然不会深思，甚至会觉得表姐说得对，是该好好惩罚那些伺候不周的丫鬟婆子。
可现在……锦瑟心中冷笑。
她落水时，分明感觉到背后被人推了一把！
当时她身边只有柳若兰和顾锦华！
前世她蠢，从未怀疑过这两位“好姐妹”，但现在想来，当时柳若兰站的位置，最有可能下手！
她这是在试探？
还是想提前撇清关系？
锦瑟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柳若兰看似真诚的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表姐说的是，是该好好查查。
不过，也许不是青苔滑脚，也不是下人疏忽呢？”
柳若兰心头猛地一跳，强笑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
“或许是水鬼找替身也说不定呢，”锦瑟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声音也压低了些，“我昏睡的时候，好像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个湿漉漉的黑影一首拉着我的脚，往下拽……可怕得很。”
她说着，还配合地瑟缩了一下肩膀，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柳若兰被她这话和神情弄得后背有些发凉，干笑道：“妹妹定是病中胡思乱想了，这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水鬼？
快别自己吓自己了。”
“是吗？”
锦瑟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可我总觉得，那黑影……有点眼熟呢。”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柳若兰脸上逡巡。
柳若兰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
难道顾锦瑟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
她当时做得极其隐蔽，而且顾锦瑟向来蠢笨，怎么会……定是巧合，是她自己吓自己！
就在气氛有些凝滞时，外面又传来通报声：“小姐，二小姐来了。”
帘子再次被打起，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飞了进来，正是庶出的二小姐顾锦华。
她年方十二，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看起来十分娇憨可爱。
“大姐姐！
你终于醒啦！”
顾锦华人未到声先至，跑到炕前，眨着大眼睛，满是关切，“你可把华儿担心死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还晕不晕？”
她说着，就要像往常一样往锦瑟身上蹭。
锦瑟却微微抬手，用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两声，避开了她的亲近：“劳二妹妹惦记，好些了，只是病气未清，莫要过了病气给你。”
顾锦华扑了个空，愣了一下，随即嘟起嘴，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委屈：“大姐姐跟华儿还见外吗？
华儿不怕病气！”
话虽如此，她倒也没再往前凑，目光一转，看到了旁边的柳若兰和那碟没动的点心，立刻笑道：“呀，表姐也来了！
这点心看着就好吃，大姐姐不吃吗？
那华儿可以吃一块吗？”
柳若兰正被锦瑟方才的话弄得心神不宁，见顾锦华来了，连忙借机调整情绪，笑道：“你这馋猫，这是给你大姐姐补身子的，你也抢？”
“我就尝一小块嘛！”
顾锦华撒娇道，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吃得两腮鼓鼓，含糊道，“嗯！
真好吃！
大姐姐，你不吃太可惜啦！”
锦瑟冷眼看着顾锦华这副毫无心机的做派。
前世，她就是被这张天真无邪的脸给骗了。
这个庶妹，心思可比柳若兰浅显，但也更贪婪。
她想要的，不过是攀附着嫡姐，多得些好处，最好还能压过其他庶出姐妹一头。
前世没少在柳若兰的怂恿下，给她出些“好主意”。
“你喜欢就多吃点。”
锦瑟语气淡漠，“我病着，吃这些甜腻的反倒难受。”
顾锦华吃着点心，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在锦瑟和柳若兰之间扫来扫去，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但她并没多想，只以为是大姐姐病中心情不佳。
她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府里这几日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
柳若兰也重新挂上温柔的面具，偶尔附和几句。
锦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淡淡地应一声，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她们三两句话就逗得开怀大笑，或者轻易被挑起情绪。
她看着眼前这两张熟悉的面孔，听着她们看似关怀备至的言语，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高门大院里的亲情、友情，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
前世她瞎了眼，这一世，她要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锦瑟脸上适时地露出倦容。
柳若兰何等乖觉，立刻起身道：“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妹妹还需静养。
你好好休息，表姐明日再来看你。”
顾锦华也忙跟着站起来：“大姐姐你休息吧，华儿也回去了。”
锦瑟没有挽留，只微微颔首：“采薇，替我送送表小姐和二小姐。”
“是。”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锦瑟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柳若兰，顾锦华……游戏才刚刚开始。
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转头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夜幕即将降临，而这深宅内院的暗涌，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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