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街角的仓皇一瞥后,沈如晦有意无意地,开始避开那些可能再次“偶遇”顾长钧的繁华区域。
她将自己活动的范围,更多地局限于报馆、书局聚集的文化街,以及一些需要抄写、缝补零工的小巷弄堂。
日子依旧清苦,工作机会时有时无,姨母家的气氛也并未因她的努力而有丝毫改善,反而因为年关将近,开支增大,而显得更加压抑和烦躁。
这天,她接了一份替一家小印刷社校对稿件的活儿,工钱不多,但好在可以在家里完成,省去了奔波之苦。
她伏在亭子间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一字一句地仔细校对。
冰冷的空气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冻得她手指僵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将手凑到嘴边呵几口热气,再用力搓揉。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
上海的冬天,似乎总也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姨母略显尖锐的呼唤:“如晦!
如晦!
快下来,有客人找你!”
客人?
沈如晦一怔。
她在上海举目无亲,除了几个同样为生计奔波的同学旧识偶尔联系,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更别提会有客人登门拜访姨母家了。
会是谁?
她带着满腹疑惑,放下手中的笔,整理了一下衣着,匆匆走下楼。
狭小的客厅里,除了面色有些古怪的姨母和好奇张望的表弟妹,还站着一位穿着深色棉袍、戴着眼镜、气质温文的年轻男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普济医院”字样的牛皮纸袋,脸上带着温和而关切的笑容。
“文清哥?”
沈如晦惊讶地脱口而出。
来的正是陆文清。
她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如今是普济医院的一名医生。
陆家与沈家是世交,陆文清比她年长几岁,从小就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
父亲去世后,陆家也曾多方接济,只是后来陆伯伯工作调动,举家迁往南京,联系才渐渐少了。
没想到,他竟然来了上海,还找到了这里。
“如晦,”陆文清看到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喜悦和不易察觉的心疼,“我调到上海的普济医院工作了,安顿下来就立刻打听你的消息。
你……你瘦了好多。”
姨母在一旁打量着陆文清,见他穿着体面,又是医生,态度顿时热络了不少,忙招呼道:“哎呀,原来是陆医生,快请坐,请坐!
如晦这孩子,也真是的,有你这么体面的朋友,也不早说。”
沈如晦有些窘迫,低声道:“姨母,文清哥是我以前的邻居。”
陆文清礼貌地应对了姨母几句,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沈如晦身上。
他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是一些常见的药品,还有一包用油纸包好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糕点。
“如晦,我听说了伯父伯母的事……你别太难过了。
这些药你备着,天气冷,容易感冒。
这点心是南京带来的,你尝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看着陆文清关切的眼神,听着他温暖的话语,沈如晦的心头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流。
在这个冰冷的城市,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家”里,能见到故人,得到真诚的关心,几乎让她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勉强笑了笑:“文清哥,谢谢你,我……我还好。”
然而,她那苍白的脸色、眼底的青黑,以及身上明显不合时宜的旧棉袍,无不昭示着她的“不好”。
陆文清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他没有说破,只是温和地说道:“我就在普济医院,离这里不算太远。
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工作……找得还顺利吗?”
沈如晦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不太好找。”
“别着急,”陆文清安慰道,“慢慢来。
我们医院有时候也需要整理一些病历或者翻译些医学资料,我帮你留意着。”
姨母在一旁听着,眼睛转了转,插话道:“陆医生真是热心肠!
如晦啊,你可要好好谢谢陆医生。
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在外面奔波也不是办法,要是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沈如晦知道姨母的心思,无非是希望她能尽快自立,甚至能帮衬家里。
她感到一阵疲惫,对陆文清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
陆文清似乎理解她的处境,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又关切地询问了一些她的生活细节,叮嘱她注意身体,并留下了医院的地址和电话。
送走陆文清后,姨母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甚至破天荒地让她晚上多吃半碗饭。
表弟妹围着那包精致的糕点,叽叽喳喳,也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一丝短暂的热闹。
可是,沈如晦的心,却并没有因为陆文清的到来而真正轻松起来。
相反,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
陆文清的关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处境的凄凉。
他的出现,勾起了她对往昔无忧无虑生活的回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在见到陆文清的那一刻,在感受到那份踏实温暖的关怀时,她的脑海中,竟然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另一双眼睛——那双冰冷、深邃、带着无形压迫感的眼睛。
顾长钧。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想起他?
那个与她有着云泥之别、仅仅有过两面之缘、甚至未曾正式交谈过的男人?
陆文清的温和体贴,本该是抚慰她创伤的良药,可为何却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底某个角落,竟然因为那个冷峻的身影,而泛起了一丝不该有的、混乱的涟漪?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身影驱逐出去。
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他太过耀眼,太过不同,所以才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仅此而己。
她和陆文清,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情谊,干净、温暖,如同冬日里的阳光。
可是,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却在固执地反驳:真的吗?
那为什么,当你看到他和苏婉卿站在一起时,心会那么痛?
为什么,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你方寸大乱?
一语未言,心己乱。
这莫名的慌乱,源于何处,又将指向何方?
沈如晦茫然地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只觉得前路茫茫,如同这被风雪笼罩的天地,一片混沌。
她校对稿件的笔,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专注,稿纸上的字迹,似乎都变成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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