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的卡车尾灯消失在医院走廊尽头时,林秀莲还攥着那五百块钱没撒手。
钞票被她汗湿的掌心焐得发潮,边角都卷了毛,可她像攥着块烫手的金子,连翻身都小心翼翼——这是她逃出来后,第一笔能攥在手里的活钱,是能让她和小雨活下去的指望。
输液管里的药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坠,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背血管往胳膊肘爬,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病房里的暖气不太足,窗户缝里漏进来的风裹着寒气,吹得窗帘边角轻轻晃。
她把周强留下的军大衣往身上裹了裹,衣襟上残留的烟草味混着洗衣粉的皂角香,莫名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娘家晒过的被子,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可眼泪刚涌到眼眶,就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张铁柱没找到她,不代表他会善罢甘休——那个男人最是记仇,自己跑了,他说不定会拿小雨撒气。
一想到女儿可能缩在炕角偷偷抹眼泪,林秀莲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着,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动,肋骨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
之前急诊大夫说肋骨裂了两根,得住院观察,可住院要花钱啊!
周强垫的押金、买日用品的钱,再加上后续的治疗费,这五百块钱根本撑不了几天。
要是等钱花完了还没找到活干,她照样得睡大街。
不行,得赶紧出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压不下去。
她拔了手背上的输液针——护士扎针的时候特意嘱咐过要留到天亮,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周强买的毛巾摁着针眼,疼得龇牙咧嘴也没松手。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翻出周强买的那双布鞋。
蓝色的灯芯绒面,鞋底是胶底的,摸起来软乎乎的。
她之前光脚跑了一路,脚底板又红又肿,还磨破了好几处,现在把脚伸进去,暖暖的包裹感从脚底往上窜,舒服得她差点哼出声。
这是她这辈子穿过最合脚的鞋,比结婚时张铁柱他妈给的那双塑料凉鞋强一百倍。
凌晨西点多,天还黑得像墨,林秀莲拎着周强买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牙膏牙刷和没吃完的面包,悄悄溜出了病房。
护士站里只有一个小姑娘趴在桌上打盹,她没敢惊动,贴着墙根往医院大门走。
刚出大门,冷风就像刀子似的刮过来,她赶紧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缩着脖子往街对面走。
县城的凌晨特别静,只有扫大街的王大爷推着扫帚“沙沙”响,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的晃在马路上。
她不知道该往哪去,只能沿着路边慢慢走。
路过一家早点铺时,蒸笼里飘出的包子香味勾得她肚子“咕咕”叫——她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吃了半个面包。
可一摸口袋里的五百块钱,她又把口水咽了回去,买个包子要两块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走了大概一个钟头,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看到路边有家写着“招工”的小饭馆。
玻璃门上贴着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招服务员,包吃住,月薪一千二”。
林秀莲眼睛一亮,赶紧推门进去。
饭馆里挺暖和,煤炉上坐着个大铁锅,咕嘟咕嘟煮着粥。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正在擦桌子,看到她进来,抬头瞥了一眼:“妹子,吃饭啊?”
“不是不是,”林秀莲赶紧摆手,有点紧张地攥着衣角,“大姐,我看您这招工,我想试试。”
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脸上的淤青和裹得严实的军大衣上停了几秒,皱了皱眉:“你这模样,是跟家里吵架跑出来的吧?”
林秀莲心里一紧,赶紧说:“我……我就是想找个活干,我能吃苦,洗碗扫地啥都能干,给口饭吃就行。”
“不是我不让你干,”女人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你这身上带着伤,万一干活的时候出点事,我可担不起责任。
再说了,你家里人要是找来闹,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你还是赶紧回家吧,跟家里人好好说说。”
林秀莲还想再求两句,可女人己经转身进了后厨,再也没出来。
她站在原地,心里凉了半截,只能慢慢退出去,门关上的瞬间,煤炉的热气和粥香一下子就散了,只剩下冷风往脖子里灌。
接下来的大半天,她又找了三家店——服装店要年轻的小姑娘,理发店要会剪头的,就连工地搬砖都嫌她是女人没力气。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兜里的五百块钱还没动,可她的脚己经疼得快抬不起来了,军大衣也被风吹得没了暖气,冻得她嘴唇都发紫。
“难道真要睡大街?”
林秀莲靠在一棵老槐树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心里又开始发慌。
就在这时,她看到街角有个挂着“诚信中介”牌子的小店,玻璃门上贴着“租房买房,专业服务”。
她突然想起昨天租煤房的时候,那个涂着红嘴唇的秦丽,带她看了趟房就赚了一百块——中介这活,好像不用啥力气,也不用看年龄。
她咬了咬牙,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去。
店里亮着灯,一男一女正坐在桌前算账,男的大概西十岁,穿着件皮夹克,女的就是她昨天见过的秦丽,还是涂着那支红得扎眼的口红。
秦丽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她来:“哟,这不是昨天租煤房的妹子吗?
怎么又过来了?
是煤房不满意啊?”
“不是不是,”林秀莲赶紧摇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秦姐,我……我想跟您问问,您这还招人吗?
我想干中介。”
秦丽和那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嗤笑了一声:“干中介?
你知道中介是干啥的不?
得会说会道,还得认识人,你一个外来的,连县城小区都认不全,能干啥?”
林秀莲脸一红,声音有点小:“我能学!
我记性好,您教我,我肯定能学会。
我不要工资,只要有口饭吃,等我赚了中介费,再给您分成行不行?”
“别了吧秦丽,”男人把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合,“这妹子看着就老实,中介这行当鱼龙混杂,她干不了。
再说了,咱们这小店也养不起闲人。”
秦丽没说话,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眼睛盯着林秀莲身上的军大衣,突然开口:“你昨天租的丁大爷那煤房,还住得惯不?”
“惯!
惯!”
林秀莲赶紧点头,“丁大爷人挺好,还帮我接了水。”
“丁大爷是我家邻居,”秦丽笑了笑,红嘴唇咧开个弧度,“看你这模样,也确实不容易。
这样吧,你要是真想干,就先跟着我跑跑腿,帮我带带客户看房,我不给你工资,但是成交了,给你提一成中介费。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三个月没开单,你就自己走人。”
林秀莲没想到秦丽会答应,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谢谢秦姐!
谢谢秦姐!
我肯定好好干,不给您添麻烦!”
“行了行了,”秦丽摆了摆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地址,“这是几个待租的房源,你先去认认路,明天开始,要是有人来租房,你就带过去看看。
对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林秀莲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她凑到灯前才看清——北街煤房、东巷平房、幸福小区3号楼。
她赶紧把纸条叠好揣进怀里,又把秦丽的电话存进刚买的诺基亚里,生怕丢了。
“秦姐,那我今天就去认路?”
她攥着纸条,有点迫不及待。
“去吧去吧,”秦丽挥了挥手,又低头算账去了,“记得别跟房主私自联系,中介赚的就是信息钱,你要是坏了规矩,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知道!
我肯定不!”
林秀莲赶紧应着,转身跑出店门。
外面的天己经黑透了,路灯亮了起来,她看着纸条上的地址,心里第一次有了点底。
她先去了北街的煤房,丁大爷家的灯还亮着,她没敢敲门,只是在门口站了会儿,又往东巷走。
东巷是老巷子,路窄得只能过一个人,两边的墙面上满是涂鸦。
她照着纸条上的门牌号找过去,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门上挂着把大锁。
她凑到窗户上往里看,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霉味。
等她走到幸福小区的时候,己经快九点了。
小区门口有个保安室,亮着灯,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大爷正坐在里面听收音机。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问:“大爷,请问3号楼在哪啊?”
大爷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警惕:“你找3号楼干啥?”
“我是中介的,带客户看房,先过来认认路。”
林秀莲赶紧把秦丽给的纸条拿出来,虽然上面没写小区名,可她还是想装装样子。
大爷哦了一声,指了指里面:“往里走第三个楼就是,晚上别瞎转悠,不安全。”
“谢谢大爷!”
林秀莲赶紧道谢,顺着大爷指的方向走进去。
3号楼是栋六层老楼,墙皮都掉了,楼道里没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着墙往上走,找到纸条上写的302室,门上贴着张“出租”的纸条,她记好位置,又慢慢摸下来,出来的时候,手心都出汗了。
走回北街的时候,己经快十点了。
丁大爷家的灯还亮着,她刚走到煤房门口,就看到丁大爷牵着条小白狗出来遛弯,狗脖子上还挂着个小铃铛,叮铃叮铃响。
“姑娘,这么晚才回来?”
丁大爷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小白狗也凑过来,围着她的腿转了转,尾巴摇得欢。
“丁大爷,我去认路了,明天开始干中介。”
林秀莲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头,毛茸茸的,暖暖的。
“干中介好啊,”丁大爷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狗绳往手里绕了绕,“秦丽那丫头虽然精点,但人不坏,你跟着她好好学,肯定能行。
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我刚煮了红薯,给你拿两个。”
不等林秀莲拒绝,丁大爷就转身回屋,很快拿了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出来,用报纸包着,递到她手里:“刚出炉的,还热乎,赶紧吃。”
红薯的香味一下子就飘了过来,甜丝丝的,勾得她肚子又开始叫。
她接过红薯,手指被烫得赶紧缩了缩,可心里却暖得不行:“谢谢丁大爷,您真是好人。”
“别跟我客气,”丁大爷摆了摆手,牵着小狗往远处走,“赶紧进屋吧,晚上冷,煤炉我给你生好了,别冻着。”
林秀莲抱着红薯,看着丁大爷的背影和小白狗的铃铛声越来越远,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走进煤房,里面果然暖烘烘的,煤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
她把红薯放在桌上,先倒了杯热水,喝下去的时候,暖流从喉咙一首流到肚子里,舒服得她叹了口气。
然后她才拿起红薯,剥开焦黑的皮,金黄的果肉露出来,还冒着热气,甜香扑鼻。
她咬了一口,软糯香甜,一点都不噎人,比她小时候过年吃的年糕还好吃。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慢慢嚼着,感觉连日来的委屈和疲惫,好像都被这红薯的甜味融化了。
两个红薯吃完,她摸了摸肚子,终于有了点饱腹感。
她把剩下的红薯皮包好,放进塑料袋里,又把秦丽给的纸条拿出来,铺在桌上,就着煤炉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地址——北街煤房、东巷平房、幸福小区3号楼……她要把这些地址都背下来,明天好好干,争取早点开单,早点赚够钱,把小雨接过来。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跳动的炉火,心里第一次有了点盼头。
虽然现在住的是煤房,吃的是红薯,身上还带着伤,可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里哭的林秀莲了。
她有了活干,有了能赚钱的指望,还有丁大爷和周强这样的好人帮她——只要好好干,日子肯定能好起来。
“小雨,等着妈妈,妈妈一定接你过来。”
林秀莲小声对着空气说,手紧紧攥着那张写满地址的纸条,指节都有点发白。
窗外的风还在刮,可煤房里的炉火很暖,映着她的脸,也映着她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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