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他们自己身上汗液与血污混合的酸馊气味。
六个半大的孩子虽然被关在同一个房间，但是他们五人明显与项天拉开了距离。
最初的几分钟，只有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愤怒、恐惧和不甘像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们或许刚刚还在外面打得你死我活，此刻却被像垃圾一样塞进了同一个“刑房”。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虎轻轻嘶气声音，小沫的啜泣声，还有竹竿因为受伤疼的首哼哼。
项天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另一个孩子身体的紧绷和颤抖。
“我们…要被关多久呢？”
黑暗中小沫哽咽的问道。
“不知道，时间到了自然就放我们出去了。”
刘迪淡淡的回了一句。
随后再次陷入沉默。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很快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变成痛苦的抽气声。
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但是却是受伤最重的竹竿。
“哭什么哭！”
刘迪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又不是没被关过！”
但这一次，他的斥责里少了平时的戾气，多了点别的东西。
随后响起另外几声啜泣。
黑暗中明显能知道有孩子往旁边挪了挪。
“冷……好冷……好饿”小沫带着哭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迪哥…我也好冷…”憨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真的冷。
地面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首往骨头缝里钻。
项天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天困意袭来，摇晃着脑袋，身体紧了紧。
哪怕眯了过去，还是会被冻醒。
就在这时，项天感觉到一只冰凉的小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
是坐在他另一边刘迪。
项天愣了一下。
突然，刘迪猛地动了一下，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挤过来点！
想冻死吗？！”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宣告。
他一边骂，一边却用肩膀用力地顶了顶项天，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一点。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紧绷的界限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模糊。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僵硬的身体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寻找着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胳膊挨着胳膊，腿贴着腿。
起初还有些僵硬和戒备，但随着那点可怜的、源自人体的暖意渐渐汇聚，那堵无形的墙壁，似乎在黑暗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几个孩子就这样紧紧的依靠在一起。
不屈的抱团取暖，不切实际的想要抵御这冰冷的世界。
“喂”刘迪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了许多，“你们谁知道我们被关了多久了？”
没有人回答。
谁也不知道答案。
但在漫长的沉默后那个叫小沫的女生的小身体，慢慢地、试探性地靠在了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
咕…饥饿的声音仿佛多米诺骨牌，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
“我……我饿了。”
小沫小声说。
“我…也饿了。”
竹竿的声音传来。
“闭嘴，睡着了就不饿了。”
刘迪粗声粗气地回应，但这次，他挪了挪身体，让小沫靠得更舒服了些。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但那些细微的动作——一个肩膀的依靠，一次手臂的轻碰，一声不再充满敌意的责骂——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求生的本能，和对孤独与寒冷的共同恐惧，慢慢融化了彼此间的隔阂。
项天伸手摸了摸口袋，随后紧紧的抓住口袋深处那引发这处境的罪魁祸首——两块廉价的方形糖果。
项天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刘迪。
“喏…拿去垫垫吧”项天将两块方形糖果放在刘迪的手心。
其它孩子听到声音都不自觉的往刘迪方向望去。
虽然刘迪位置依旧漆黑一片。
刘迪呆呆的愣着，随后不好意思的想说什么，又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然后侧过身将两块糖果交到小沫手上。
“竹竿，啊坤，还有小虎你们三吃一块。
剩下一块我跟小沫吃。”
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连忙交代道“一人只能咬一口哦，别他么全给吃了！！”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就是大家分享糖果的声音“泥马的竹竿，老子就剩下这么一点点？”
小虎有些不满的喊着，随后将比指甲盖还小的，沾着不知道谁口水的小块糖果，放进嘴里。
“那是啊坤吃太多，我也只咬了一点点。”
竹竿委屈的说道“老子还是伤员呢。”
“放你娘的屁，我也就咬了一点点点？”
啊坤不服的嚷嚷。
“迪哥，给你。”
感受到小沫咬下的一小块糖果。
刘迪想了想，小心翼翼也咬下了一小角。
然后再交给项天。
项天感受到手中黏糊糊的糖果，哭笑不得。
也顾不得什么，将糖果丢进嘴里。
“好甜啊。”
小沫有些意外的说道。
“天哥，你还有吃的吗？”
小虎憨憨的问道。
“肚子还是好饿。”
“哈哈，我也没了。”
项天也是被他们逗乐了。
不过这刘迪，倒是有领头人的范，不会吃独食。
项天本来打算如果刘迪吃独食。
那么就告诉大家，刘迪身上有他给的糖果。
然后让他们这个所谓的小团体，分崩离析…结果刘迪的做法，在这个环境下，让项天觉得出乎意料。
“谢…谢谢了”刘迪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还有，对不起了。”
感受到大家仿佛不像最开始那样冰冷，项天心血来潮想逗一下，故作疑惑出声道“什么？
你说啥？
我没听清。”
感受刘迪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后耳边响起刘迪响亮的声音“我说，谢谢你！
还有，我说，对不起！
听明白了！”
其他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嗤嗤笑出声来。
“听到了，听到了，那么大声干嘛？
省点力气吧。
咱们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呢。
原谅你了！”
项天揉揉小耳朵淡淡的说道。
项天闭上眼睛，慢慢的品味这劣质糖果的味道，感受着身边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体温。
在这地狱般的孤儿院里，一种极其微弱、却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这狭小肮脏的禁闭室中，悄然萌发。
与禁闭室的肮脏寒冷截然不同。
阁楼上房间宽敞明亮，暖色的灯光洒在柔软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氛气味。
然而，这份“温暖”却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稠感。
两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却骨瘦如柴的少年，一个正垂着眼，安静地侍立在沙发后面，熟练揉捏着坐在沙发上女人的肩膀。
一个则跪在沙发面前，女人的脚翘着腿，踩在跪在地上的男孩肩膀上，纤细的鞋跟深深地扎进肉中，男孩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因疼痛而有些抽搐的脸颊，双手揉着女人的小腿。
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恭顺与麻木。
沙发上的女人优雅的捏着兰花指，品味着香气扑鼻的红茶，品味之后放下茶杯，随后慵懒地靠在沙发上。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丝绒的墨绿色吊带长裙，勾勒出不再年轻的曲线，肩头披着一条昂贵的皮草披肩。
脸上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唇边细密的纹路，以及那双微微上挑的、带着审视与倦怠的眼睛。
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有些锐利的目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进来。”
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不高，却让房间内的空气微微一凝。
门被轻轻推开，先前那个在孩子们面前如同恶魔的副院长，此刻却像换了个人。
他高大的身躯卑微地躬着，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脚步轻缓地走进来，仿佛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
望着这两个面容清秀却骨瘦如柴的男孩，眼神隐晦的闪过一丝贪婪。
随后是看到沙发中女人那万人之上的姿态，眼中的凶狠一扫而过。
随即恢复正常。
“老婆…哦，不…院长…”他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欠着身，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打扰您休息了。”
女人没有正眼看像这个在自己面前卑微到如同狗一般的男人，只是轻轻吐出一口烟圈，懒懒地“嗯”了一声。
副院长腰弯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汇报：“就是……刚才后院那边，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打架，我己经处理了，都关进了禁闭室，好好反省。”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下女人的神色，才继续补充道：“除了竹竿被咬出血外。
其它人没什么大碍。”
发现女人没有出声，副院长连忙详细说明“那个流血的孩子己经包扎好了，应该不会…绝对不会影响出品的！”
听到这，沙发中的女人才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
沙发后面的少年仿佛听到指令的机器，连忙走到沙发旁跪下双手捧起烟灰缸。
待女人将烟掐灭后，少年又缓缓退后，放好烟灰缸重新走到沙发后面，继续刚才的工作。
女人感觉有趣，笑道“新来不久的孩子还敢打架的？？”
女人描画精致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舔了舔嘴唇，她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挺野的，那孩子才多大啊？”
随后像做了什么决定，随后交代道“给我记住，别再发生这种事了！
原因你知道的！”
“是…是…”副院长额角微微见汗，忙不迭地应声，“性子是野了点，不过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调教’，保证让他乖乖听话……”女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行了，知道了。
别弄出太大动静，也别……弄坏了。
下去吧。”
“是，是，明白！
您放心！”
副院长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出门前眼中布满了阴狠与不甘。
没有一点之前的卑微。
副院长挺了挺胸膛，理了理微微褶皱的衣服，缓缓离开。
房门合拢，室内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红茶氤氲的热气和香烟的雾交织在一起。
女人沉默了片刻，对身后揉肩的少年淡淡吩咐了一句：“用力点。”
然后，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随后一脚踹倒跪在地上的少年，命令道“脱光了。
我来给你们检查检查身体。
哈哈哈哈”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们也都抵挡不住困意袭来。
禁闭室的门终于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麻杆趾高气昂的样子，神情不悦的命令道“快点，滚出来。”
吃惊之余，六个孩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重新呼吸到不算新鲜的空气，竟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到那间拥挤、破旧但勉强算是“归宿”的宿舍，项天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床铺角落，身上仿佛还残留着禁闭室的冰冷和那股混合的酸馊气味。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怯地挪了过来，是那个叫小豆的孩子。
他泪眼婆娑，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安。
“小天……对，对不起……”小豆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不知道那几块糖会……会害你被他们抢，还关了禁闭……”项天抬起头，看着小豆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黄的小脸。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杯水，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画面：初来乍到，他被所有人排斥时，是这个小豆偷偷在他枕头底下塞了半块干硬的馒头。
在他被副院长当众羞辱后，是这个小豆在没人的地方，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蘸了水，想帮他擦掉脸上的污迹。
这些细碎的、微小的善意，在这冰冷的地狱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真实。
项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但长期在职场和穿越后险恶环境中养成的警惕性，让他硬生生压下了那瞬间的柔软。
他翻过身低声说了句“没事，不怪你”，语气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他依然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
在这个地方，过度的善意，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
小豆的举动，是真的单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
小豆似乎感受到了项天并未完全释怀，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黯然地退到了一边。
项天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因为白天的种种和内心的戒备而难以完全放松。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睡意吞噬的边缘，他感觉到一个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动静靠近了他的床边。
他瞬间警醒，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沉睡的姿势，只有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
黑暗中，他看到小豆那张瘦小的脸凑得很近，正紧张地观察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项天的心微微一沉，某种“果然如此”的失望感悄然蔓延。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却让他彻底愣住。
只见小豆极其小心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项天看清了，那是一块用廉价糖纸包裹的、看起来同样方方正正的糖果。
这恐怕是小豆自己都舍不得吃，藏了不知多久的最后一块。
小豆的手有些颤抖，他屏住呼吸，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轻轻地将那块糖果塞进了项天虚握着放在身侧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怕项天发现，又像是不好意思，飞快地缩回手，蹑手蹑脚地爬回了自己的地铺，将单薄的被子蒙住了头。
项天的手心里，躺着那块还带着小豆微弱体温的糖果。
糖纸粗糙的触感此刻却无比清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筑起的心防和怀疑。
原来……是真的。
原来在这绝望之地，真的存在着一丝不求回报的、笨拙而纯粹的善意。
项天紧紧攥住了那块糖，仿佛攥住了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苗。
他闭上眼，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残酷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缓缓沉入了睡梦。
而在他彻底睡着前，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小豆，我想，应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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