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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素瓷(王俗苟刘新月)完整版免费小说_完结版小说推荐月光下的素瓷(王俗苟刘新月)

泛舟常江 著

言情小说完结

热门小说推荐,《月光下的素瓷》是泛舟常江创作的一部现代言情,讲述的是王俗苟刘新月之间爱恨纠缠的故事。小说精彩部分:2010 年春节,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教师宿舍里,刘新月望着窗外散落的鞭炮碎屑,指尖轻轻划过教案本上 “marriage” 一词 —— 纸面早已被反复按压出细痕。半年前那个浸着酒气的夜晚,王俗苟的出现成了她解不开的桎梏,这段开端错位的结合,从最初便裹着化不开的冷寂沉默。 他是镇上年轻有为的校长,她是被流言悄悄缠绕的英语老师,红本本终究锁不住两人间的疏离。新婚夜的局促像浅淡的印子留在心底,分房而居的寂静漫过四季,她在教案背面悄悄写 “这里没有暖光,只有四面墙”,他则在深夜的烟灰缸里,藏起那些没说出口的歉疚。 命运的纹路总在不经意间蔓延:她带的班级拿下全镇第一,他默默挡掉亲友催生的絮语;她远赴英国交流学习,他在万里之外托人照料犯了流感的她;她的分层教学法惊艳学界,他的数字化校园方案也落地生根。从最初的肢体抗拒到后来的灵魂相依,在没有炽热相拥的岁月里,他们用尊重与扶持,慢慢织就了彼此的牵绊。十年光阴悄悄流转,当领养的女儿第一次喊出 “爸妈”,当两人并肩站在 “模范夫妻” 领奖台的那一刻,刘新月终于懂得:有些爱不必烈如火焰,恰如月光轻轻拂过素瓷,沉默里自有无声的温润力量。

主角:王俗苟,刘新月   更新:2025-10-20 16: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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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晨院送电视喧哗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刘新月家院内

晨光刚漫过院墙上的青苔,那层绿就像被浸了温水的绒布,软乎乎地贴在砖缝里——砖是父亲生前从后山拉来的黄土砖,历经二十多年风雨,表面已泛出深褐,砖缝里的青苔却透着鲜活,根须钻进砖的孔隙里,年年春天都准时冒头,像给老墙镶了圈毛茸茸的绿边。墙根下的狗尾草还沾着夜露,穗子垂得低低的,露水珠滚在细绒毛上,风一吹就晃,“嗒”地落在青砖上,轻得像怕惊着刚醒的院子。青砖是母亲嫁过来那年铺的,三十多年过去,边角被鞋底磨得圆润,有的砖面还留着浅浅的脚印,是刘新月小时候跳房子时用粉笔画了格子,光着脚踩出来的,现在粉笔痕淡得快看不见,脚印却像长在了砖上。

刘新月正站在灶台边刷搪瓷杯,杯沿的缺口是去年冬天冻裂的——那天她值完晚自习回家,零下几度的天,杯子里的热水在半路结了冰,她没注意,一拧盖子就听“咔”的一声,裂了道半寸长的缝。此刻缺口蹭过指尖,带着点磨砂的糙意,她慢了慢动作,抬头往窗外瞅。窗帘是母亲三年前用旧被面改的碎花布,淡蓝底上印着小白菊,洗了十几次,菊瓣褪成了浅灰,只剩花心还带着点黄,发白的边角垂在窗台上,被晨风掀得轻轻晃,像片要飞的枯叶。布缝里能看见两道晃动的黑影,一高一矮,正抬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往院里走,塑料包装在晨光里泛着冷亮的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玻璃,晃得人眼有点花。

灶台上的铁锅还留着昨晚熬粥的糊底,是她不小心煮过头了——昨晚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已经快十一点,作文本上满是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字,有个孩子在作文里写“刘老师的手冻得红通通的,还在给我们改作业”,她看着心里暖,熬粥时靠着灶台打了个盹,锅底就结了层焦黑。她用丝瓜瓤蘸着热水蹭了两下,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滴,在灶台的青砖上积成小水洼。那水洼里映着窗棂的影子,也映着她额前垂下来的碎发,碎发是前几天在镇上“娟子理发店”剪的,理发师手重,剪得比她想要的短,风一吹就贴在额头上,有点痒。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耳垂,还带着夜里的凉意——昨晚没关紧窗户,冷风灌进屋里,把床头的旧毛毯都吹得翻了边。

走到堂屋门口时,手刚碰到木门的铜环,就听见教导主任洪亮的声音裹着晨间的寒气飘进来:“小刘老师,在家呢?王校长托我送彩礼来啦!”铜环是黄铜的,被祖孙三代摸了几十年,已经磨得发亮,只有缝隙里藏着点绿锈,指尖蹭过,带着点涩意,像摸到了岁月的痕迹。

这话像颗小石子扔进刚化冻的河里,“咚”的一声,连院门外的空气都颤了颤。刘新月攥着铜环的手紧了紧,指腹把绿锈蹭下来一点,落在手心里,那涩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她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慌。她转头就看见张大妈扒着院门缝往里瞅,张大妈穿着件枣红色的棉袄,是前年过年时女儿从外地寄来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还缝着块同色的布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张大妈自己缝的。张大妈满脸的笑挤得眼角皱纹堆成褶,连嗓门都带着雀跃:“这是啥好东西啊?看着怪沉的!我昨儿听我家老头子说,王校长要给你送彩礼,还以为是布料棉花呢,没想到是这么个大家伙!”她说话时,嘴里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飘到刘新月面前,带着点早饭的玉米粥味,还有点咸菜的咸香。

教导主任没回头,他穿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是前几年学校统一发的工装,领口别着颗银色的纽扣,是去年学校评“优秀教育工作者”时发的纪念品,他一直别在身上,舍不得摘。中山装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里面的浅灰色秋衣,秋衣袖口有点松,磨出了毛边,是洗了太多次的缘故。他正指挥着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往院里挪,工人的工装是镇上机械厂的制服,胸前印着“云清机械”四个字,已经洗得发白,袖口沾着点机油印,是早上帮厂里修完机器就直接过来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小心点,别磕着!这可是19寸的液晶电视,王校长特意托人从县城‘宏图电器城’捎来的,昨天下午才到镇上的供销社,我今儿一早就去拉了,生怕晚了。”教导主任的声音比平时在学校开会时还高,震得院角的槐树叶子都晃了晃——槐树上还挂着去年过年时刘新月挂的红灯笼,红绸已经褪色,风一吹就“哗啦”响,像在凑热闹。

工人“哎”了一声,脚步踩在院角的泥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那片地是前几天下雨踩烂的,现在半干半湿,鞋底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散出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晨光里的露水味,飘到刘新月鼻尖下。她想起小时候,每到下雨天,父亲就会在这片地上垫几块木板,怕她摔着,木板是从后山砍的松树,带着松香味,现在木板早就烂了,只留下浅浅的印痕,藏在泥里。

刘新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木门框。那门框是父亲生前用后山的老松木做的,现在已经发乌,木纹在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圈圈的,像父亲手上的老茧。靠在上面,能感觉到木纹的凹凸,像父亲粗糙的手掌轻轻贴着她的背。院里的旧木凳还摆在槐树下,凳面裂着道缝,是去年暴雨冲坏的,雨水泡胀了木头,干了就裂了缝,母亲用铁丝捆了两道,现在铁丝上都生了锈,锈迹顺着裂缝渗进木头里,像道褐色的疤。凳面上还留着刘新月小时候画的小人,用粉笔涂的,现在淡得只剩个轮廓。

晾衣绳是拉在槐树和堂屋门框之间的,用的是父亲以前编的麻绳,麻绳已经发黄,上面还留着父亲编绳时的指痕,每一道都透着用力的痕迹。绳上挂着两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一件是她的,浅粉色,是刚参加工作时在镇上“惠民服装店”买的,当时花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现在领口有点松,袖口磨出了毛边;另一件是父亲的,浅灰色,是他退休时学校发的纪念品,现在肩膀处已经洗得有点变形,领口还留着父亲戴过的老花镜压出的浅痕,像父亲还在时的样子。那台黑色的液晶电视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外壳上的塑料膜还没撕,映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包括她攥着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棉布在指缝里皱成一团,像她此刻乱成麻的心。

“小刘老师,发啥愣啊?”教导主任转过身,手往电视上一拍,灰尘在晨光里飘成细雾,像撒了把碎米。他的手掌上沾着点机油,是刚才帮工人搬电视时蹭的,在黑色的电视外壳上留下个浅印,像块小小的疤。“王校长说了,你在学校教书辛苦,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批改作业,家里没个电视也闷得慌,这玩意儿能看二十多个台呢,晚上备课累了,还能看看新闻放松放松。”他说话时嗓门太大,惊飞了槐树上的三只麻雀,鸟扑棱着翅膀飞走,鸟粪“啪”地掉在旧木凳上,白花花的一点,格外扎眼,像落在心上的刺。

刘新月盯着那点白,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有根细弦绷得太紧,再用力就要断了。她想起上周三的晚自习,她在教室批改作文,教室里只有她和两盏日光灯,灯管有点闪,嗡嗡地响。学生王小丫在作文里写:“刘老师总是最后一个走,她的台灯亮到很晚,像天上的星星,照着我们的作业本。”作文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点墨水印,是王小丫不小心滴上去的,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用彩笔涂了红脸蛋,写着“老师别太累”。当时她摸着那行字,心里暖得像揣了个热水袋,特意在评语里写“谢谢小丫,老师不累”,现在面对这台电视,那点暖意却被慌意盖得严严实实。

两个工人把电视放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那桌子是母亲的陪嫁,红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带着天然的浅褐色,边缘缺了块角——是她小时候爬桌子够糖罐撞的,当时糖罐掉在地上,摔碎了,母亲还骂了她一顿,后来却用砂纸把角磨圆了,怕她再撞着。现在电视一压,桌子腿好像都微微下沉,发出点轻微的“吱呀”声,像老人的叹息,轻轻的,却扎心。教导主任又指着三轮车里的两个大纸箱,纸箱上印着“锦绣阁”的字样,红色的宋体字,看着很喜庆,是县城最有名的家纺店,母亲去年还跟她念叨过,说“锦绣阁的蚕丝被最好,就是太贵,舍不得买”。“这里面是两床蚕丝被,王校长去县城的‘锦绣阁’挑的,说是桑蚕丝的,冬天盖着暖和还轻,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别看这箱子小,里面的被芯可厚实,我摸了摸,软乎乎的,比棉花被轻多了。”他弯腰去搬纸箱,腰间的皮带扣“叮”地撞在车帮上,声音在安静的院里格外清楚,像敲在刘新月的心上,一下下的,沉得慌。

刘新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轻得像蚊子叫,连她自己都快听不清:“主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的指尖把衣角绞出三道深印,指腹蹭着棉布起了毛边,却没敢松开——就像在学校里,面对调皮的学生,她总是攥着衣角,才能稳住语气,不让自己的慌露出来。有次班里的张强上课偷偷玩弹弓,把纸团射在黑板上,她走过去,也是这样攥着衣角,轻声说“上课要认真听讲,弹弓下课再玩好不好”,张强当时就红了脸,把弹弓收进书包里,后来还跟她道歉。可现在面对这台电视,她的慌比那时多了十倍,连声音都在抖,像被风吹得晃。

“这哪能不要?”教导主任直起腰,额头上沁出细汗,是刚才搬纸箱累的,他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手帕是白色的,边角有点黄,是他老伴给他缝的,上面还绣着个小小的“李”字,用的是红线,洗得有点淡了。“王校长特意交代的,说这是给你的‘彩礼’,以后你们俩的事,还得靠你多担待。他知道你是个踏实姑娘,在学校对学生好,对同事也和气,上次李老师生病,你还帮她代了一周的课,没要任何报酬,他心里是看重你的。彩礼”两个字像块石头砸在刘新月心上,沉得她喘不过气,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她想起半个月前,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王校长是镇上的能人,你嫁过去不受罪”,电话那头的电流声“滋滋”响,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王校长能帮衬你,妈也放心。你看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老房子,下雨天还漏雨,王校长能帮你修修,你教学生也能安心”。当时她握着电话,也是这样攥着衣角,直到指节发麻,最后只说了句“妈,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她坐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看着桌上的教案本,上面写着“三年级英语单词听写计划”,还有学生的名单,谁的单词总记不住,谁的发音不准,她都标得清清楚楚,可心里却乱得写不下去——她知道母亲是为她好,可她总觉得,这份“好”像条绳子,把她捆得有点喘不过气。

那会儿农村教师的待遇刚有改善,2009年国家推行义务教育阶段教师绩效工资改革,2010年春天正好是第一次发放绩效工资,刘新月每个月能多拿三百二十六块钱,可即便这样,她的工资加上绩效,每个月也只有一千二百多块,刚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和给母亲买点药。王校长送的这台电视,她在供销社见过,标价两千三百八十块,抵得上她近两个月的工资,这样贵重的礼物,让她怎么敢收?

院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张大妈已经挤了进来,她的枣红色棉袄蹭到了门框,留下点绒毛,是洗得太多掉的,像蒲公英的小伞。她伸着脖子往电视上瞅,眼睛都亮了,像看到了稀罕物:“哎哟,这电视得好几千吧?我家那台还是十年前我儿子结婚时买的14寸彩电,现在屏幕上总跳雪花,换台还得站起来拧按钮,晚上看个天气预报都费劲,有时候雪花太大,连主持人的脸都看不清。小刘老师好福气啊,王校长年轻有为,还这么疼人,你可得好好跟他过日子,别辜负了人家。”她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刘新月脸上,带着点早饭的葱花味,刘新月勉强笑了笑,往后又退了半步,脚后跟碰到了门槛,差点绊倒——那门槛是用青石板做的,被踩了几十年,边缘都磨圆了,雨天还会有点滑,父亲以前总在上面垫块布防滑。

“可不是嘛,”旁边的李婶也凑过来,她穿着件浅紫色的外套,是女儿从外地寄回来的,领口还带着标签,没舍得剪,标签上的字都被磨得快看不见了。手里还拿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根小葱和一把菠菜,葱叶上还沾着泥,是早上刚从自家菜园里拔的,菠菜上还带着露水,亮晶晶的。她手往蚕丝被的纸箱上摸了摸,指尖轻轻敲了敲,像在掂量重量,又像怕碰坏了:“这被子摸着就软和,我家那口子去年想买一床,去县城‘锦绣阁’问了价,最便宜的都要六百八十块,他嫌贵没舍得,说棉花被也能过冬,省点钱给孙子交学费。小刘老师,你看王校长多上心,连被子都给你挑最好的,你可得好好跟他过日子,别让他寒心。”

李婶说话时眼睛盯着电视,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刘新月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在学校里,学生们围着新教具时的好奇眼神——去年学校新买了套数学几何模型,是塑料做的,能拼出三角形、正方形,孩子们凑在跟前,手指轻轻碰着模型,眼里满是纯粹的喜欢,有的孩子还小声问“老师,这个能借我玩会儿吗”。只是现在,李婶眼里的好奇里,多了太多她读不懂的复杂东西,有羡慕,有期待,还有点说不清的打量,像在看一件稀有的物件。

教导主任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比如让刘新月好好用电视,要是出了故障就去找他,他认识供销社修电器的王师傅,修了二十年电器,手艺好还不贵,上次学校的投影仪坏了,就是王师傅修好的;还说蚕丝被要放在干燥的地方,别受潮了,最好在衣柜里放两包樟脑丸,防蛀虫,他老伴就是这么放的,蚕丝被用了五年还跟新的一样。然后就带着工人走了,工人把三轮车掉头时,轱辘碾过门口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石子是父亲以前铺的,怕下雨天路滑,现在有的已经陷进泥里,只露出点尖角,像颗颗小牙齿。

三轮车轱辘的“吱呀”声远了,张大妈和李婶还没走,围着电视转来转去,一会儿说屏幕亮,像镜子似的,能照见自己的头发白了几根;一会儿说外壳好看,黑得发亮,比别人家的彩电洋气;一会儿又说王校长细心,连电视的包装都没拆,怕蹭坏了,真是个贴心人。刘新月站在旁边,像个外人,只能看着她们的嘴唇动,却听不清说的啥——耳朵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那些蜜蜂还带着晨光里的寒气,扎得她太阳穴疼,一阵阵的,像要炸开。

风卷着泥土味吹过来,晾衣绳上的衬衫晃荡着,擦过槐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响,像父亲以前给她讲故事时翻书的声音。父亲以前总在槐树下给她讲故事,讲《孔融让梨》,讲《凿壁偷光》,她坐在父亲的腿上,手里拿着块糖,听得入迷。刘新月的目光落在衬衫袖口的毛边上,那毛边是洗了无数次磨出来的,她每次缝衣服都想把它剪掉,可母亲说“还能穿,别浪费”,她就一直穿着。有次上课,张强指着她的袖口说“老师,你的衣服破了”,她当时笑着说“没关系,还能穿”,张强却从书包里掏出块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递过来说“老师,贴住就不磨手了”,现在想起那一幕,她的眼睛有点湿,心里暖得发疼。

忽然想起昨天在学校批改作业,学生王小丫在作文里写“刘老师的袖口破了,我想把妈妈给我的新布送给她,让妈妈给老师缝个新袖口。妈妈说老师是好人,教我们认字,还帮我梳头发”,作文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点墨水印,旁边画了块小小的花布,是王小丫用彩笔画的,红色的底,黄色的花,像院子里的月季。当时她还笑着摸了摸王小丫的头,说“老师的衣服还能穿,谢谢你呀小丫”,王小丫的脸红红的,像院子里刚开的桃花,小声说“老师别客气”。可现在,面对这台崭新的液晶电视,她却觉得自己的旧衬衫像块补丁,贴在显眼的地方,怎么都遮不住,寒酸得很。

“小刘老师,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张大妈终于看够了,拉着李婶往门口走,她的枣红色棉袄扫过门槛,留下点灰,像条小尾巴。“你赶紧把电视收屋里,别淋着雨,这玩意儿金贵,淋了雨就坏了。还有那被子,赶紧晒晒太阳,杀杀菌,春天潮,容易长霉,到时候就不好用了。”刘新月点点头,没说话,喉咙里还是发紧,像堵了团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她才松开绞得发皱的衣角,指腹搓了搓,满是棉布的纤维,像细小的刺,扎得指尖有点痒。院中央的电视还在泛着冷光,八仙桌的腿好像更弯了,那“吱呀”声好像更清楚了,像在叹气。刘新月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电视外壳,塑料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口,让她打了个寒颤,像掉进了冷水里。

槐树叶上的露珠往下滴,“嗒”地落在电视上,又滑下来,在外壳上留下一道水痕,像哭花的泪。她伸手想去擦,指尖碰到水痕,凉得像自己的眼泪,冰得她指尖发麻。她抬头看了看天,晨光已经爬得很高了,金色的光洒在院里,把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短,像被踩扁了似的。远处传来镇上供销社开门的“哗啦”声——那是卷帘门被拉开的声音,她每天去学校都要经过供销社,老板姓赵,总是早早开门,在门口摆上香烟和火柴,偶尔还会给她留块热乎的玉米饼,说“小刘老师,早饭还没吃吧,垫垫肚子”。

还有卖油条的吆喝声,“油条——刚炸的油条——”,声音裹着油香,飘得很远。卖油条的是张大爷,他的油条炸得外酥里嫩,每天早上都排着队,刘新月偶尔会买两根,当早饭,配着豆浆,吃得很满足。这些熟悉的声音,今天却显得格外陌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听不真切,像在梦里。

刘新月盯着电视上的水痕,忽然觉得脚像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这台电视,像个沉甸甸的壳,一下子把她裹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闷得慌。她想起自己刚分配到云清镇中学时的样子,那是2008年的夏天,她背着行李,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破旧的教学楼,墙面还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户上的玻璃有的用塑料布糊着,风吹过就“哗啦”响,心里却满是憧憬。她想教农村的孩子学知识,想让他们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有高楼大厦,有火车飞机,想让他们以后能有选择的机会,不用像父辈一样,一辈子守着几亩地,靠天吃饭。

那时她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宿舍只有十几平米,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旧家具,桌子的抽屉还关不严,得用东西顶着。晚上备课只能用台灯,灯光昏黄,却照得她心里亮堂。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操场跑步,操场是土的,下雨就泥泞,跑完步鞋子上都是泥,她就坐在宿舍门口擦鞋子,一边擦一边哼着歌;晚上批改作业到十点多,学生们的作文本堆得像小山,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每个作文本里,都藏着孩子们的梦想,藏着她的希望。

院墙上的青苔被阳光晒得有点干,颜色变深了些,像被染上了墨。刘新月走到晾衣绳边,伸手把自己的衬衫取下来,衬衫还带着点潮气,贴在手上,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她把衬衫叠好,抱在怀里,像抱着点什么珍贵的东西——这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虽然旧了,却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备课的夜晚,见证了她第一次站上讲台的紧张,第一次收到学生礼物的感动,第一次被学生叫“老师”的温暖。

转身往屋里走时,又看了一眼那台电视,它还静静地摆在八仙桌上,泛着冷光,像个沉默的客人,却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堂屋中间摆着张方桌,两边是两把椅子,椅子的扶手都磨得发亮,是父亲生前常坐的,他总在椅子上看报纸,戴着老花镜,偶尔会念给她听。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黑色的相框,父亲穿着中山装,笑得很温和,那是他退休时拍的,当时刘新月还在上小学,抱着父亲的腿,说“爸爸真帅,像电影里的英雄”。

刘新月把衬衫放在椅子上,走到遗像前,轻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相框上总是积着点灰,她每天都会擦一遍,像在跟父亲说话,跟父亲分享学校里的事,学生的进步,她的快乐和烦恼。“爸,王校长送了台电视来,说是彩礼,”她轻声说,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晃,“我不想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妈说他是好人,能帮衬我,可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她想要的,是能安安静静地教书,是能看着学生们一个个走出大山,是能靠自己的努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而不是靠别人送的电视和被子,靠一场没有心动的婚姻。

遗像里的父亲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着,像在鼓励她,又像在安慰她。刘新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相框的玻璃上,“嗒”的一声,像刚才的露珠,碎成了小水珠。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怕眼泪把相框弄湿,袖子上还带着衬衫的潮气,擦在脸上,凉丝丝的,像父亲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脸。

转身想出去把电视搬进屋里,却听见院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比刚才教导主任来的时候轻,却更让她心慌——她怕再有人来围观,怕再有人说那些让她心里发沉的话,怕再看到那些带着好奇和议论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衣角,才慢慢走向门口,手指碰到铜环时,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像触碰什么滚烫的东西。

第二节:邻舍围观议彩礼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刘新月家院内门口

张大妈刚走没两分钟,院门外的敲门声就像片轻云似的飘过来,“咚咚,咚咚”,节奏慢,却每一下都敲在刘新月的心上,像小锤子轻轻砸着,让她心慌。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着院里的什么,又像是带着点试探,怕打扰到她。她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推开一条缝,王大爷的脑袋探了进来——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用的是最便宜的发油,香味很淡,贴在头皮上,没几根头发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像怕别人笑话。花白的胡子上沾着点早饭的米粒,大概是喝稀粥时没注意沾上去的,他自己没发现,还在轻轻捋着胡子,像在思考什么大事,又像在摆长辈的架子。

王大爷的眼睛直勾勾地往院里的电视瞅,眼神里满是好奇,像个刚看到新鲜玩意儿的孩子。他今年七十三岁了,是巷子里年纪最大的,平时很少出门,除非是邻居家有红白喜事,或者有什么新鲜事,今天听说王校长给刘新月送了彩礼电视,特意拄着拐杖过来瞅,怕来晚了看不着。“新月啊,听说王校长给你送电视了?”王大爷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喝完热茶,喉咙还带着点烫意,又像是年纪大了,声带有点松弛,说话没力气。他一边说一边往院里走,脚步有点慢,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磨得发亮,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王”字,是他年轻时自己刻的。

他的脚步踩在刚才工人留下的泥脚印上,把印子踩得更乱,鞋底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和原来的泥印混在一起,变成了深褐色的斑块,像幅乱七八糟的画。“我来瞅瞅,啥样的电视这么金贵,让张大妈刚才在巷口说得天花乱坠。她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说你一个踏实姑娘,从小就不贪慕虚荣,穿衣服都捡旧的,哪会要这么贵重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有。”王大爷走到离电视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敢再靠近,怕自己的拐杖碰着电视,也怕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不小心撞到桌子,只是远远地打量着,眼睛里的好奇更浓了,像在看稀世珍宝。

刘新月站在原地没动,手指又开始绞衣角——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一紧张就攥着衣服,小时候是母亲的衣角,软软的棉布,能让她安心;后来是父亲的衣角,粗布的,带着父亲身上的烟草味;现在是自己的衣角,粗糙的棉布,却只能让她更慌,更乱。“就是台普通的液晶电视,王校长太破费了,我本来不想收的,可他让教导主任送过来,我没好意思推,怕驳了他的面子。”她的声音比刚才还轻,怕说得太大声,会惊动巷子里其他的人——这条巷子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有点事,不出十分钟就能传遍整个巷子,连谁家炖了肉,放了多少盐,都能被议论半天,更别说这么大的电视了。

可偏偏怕啥来啥,王大爷刚走到电视跟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巷口就传来李婶的声音,带着点气喘吁吁,像是跑着过来的:“老王,你也来看电视啦?我刚才跟你说你还不信,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吧?我就说王校长疼小刘老师,你还说我瞎吹牛,现在信了吧?”李婶说着就走了进来,她的浅紫色外套上沾了点灰尘,大概是刚才走得太急,蹭到了巷口的土墙,墙上的灰都蹭在了衣服上。她的头发有点乱,是被风吹的,一边走一边用手理着,把乱发别到耳后,脸上还带着点汗,是跑热的,汗珠挂在额头上,亮晶晶的。

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媳妇,一个是镇上裁缝铺的赵姐,一个是卖菜的孙媳妇,两人都挎着菜篮子,菜篮子里的蔬菜还带着露水,显然是刚从菜市场回来,顺路过来瞅热闹,不想错过这么大的事。赵姐的菜篮子里装着几块花布,是她刚从县城“美华布行”进的货,布上印着小碎花,有粉色的、黄色的,还有浅蓝色的,和刘新月家的窗帘有点像,只是颜色更鲜艳,花也更大。她的裁缝铺在镇东头,开了五年了,刘新月的好几件衣服都是在她那里做的,赵姐手巧,做得又合身又便宜,还会根据她的身材修改款式,刘新月很喜欢。

孙媳妇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马尾辫,发梢有点黄,是在镇上“时尚理发店”染的,在当时的云清镇,年轻人染头发还不多见,显得有点时髦,也有点张扬。她的菜篮子里装着新鲜的鲫鱼,是刚从镇上的河里捞上来的,还活蹦乱跳的,尾巴一摆就溅出水花,落在地上,湿了一小块,鲫鱼的鳞片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她是去年刚嫁过来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她在家卖菜补贴家用,平时说话直来直去,没什么心眼,想到啥说啥,却总容易说错话,得罪人。

赵姐放下菜篮子,凑到电视跟前,手在屏幕前晃了晃,好像怕碰坏了,指尖离屏幕还有两寸远就停住了,像在隔空摸电视,又像在跟电视打招呼。“哎哟,这电视可真亮,跟镜子似的,能照见人影,连我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叹,眼睛亮晶晶的,像看到了稀罕物,嘴巴张得圆圆的。“我家那台老式彩电,还是我结婚时买的,14寸的,现在屏幕上总跳雪花,一到下雨天就看不了,换台还得站起来拧按钮,麻烦得很。有次我儿子想看动画片,雪花太大,啥都看不见,哭得跟啥似的。新月啊,你这电视能看春晚不?去年春晚我家就没看清,赵本山的小品只听见声音,没看清脸,今年要是能来你家看,就好了,让我儿子也看看清楚。”

刘新月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县城商场里看到液晶电视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好奇。那是2008年她刚考上教师编制,去县城领工资,路过一家电器店,里面摆着几台液晶电视,屏幕又大又亮,她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店员过来问她要不要买,她赶紧摇摇头走了——当时她的工资刚够租房子和吃饭,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哪敢想买电视。现在她有了电视,可这份好奇里全是沉甸甸的压力,像背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孙媳妇也凑了过来,她比赵姐大胆些,伸手碰了碰电视的外壳,又赶紧缩了回去,像怕被电着似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婶子,这电视得多少钱啊?我听我丈夫说,液晶电视可贵了,比老式彩电贵好几倍,我们家可买不起。”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像刚敲响的铜铃,在安静的院里格外清脆,震得人耳朵有点疼。刘新月没敢说价格,只是含糊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孙媳妇却没在意,又指着旁边的蚕丝被纸箱,语气里带着点羡慕,还有点嫉妒:“婶子,这里面是蚕丝被吧?我前几天去县城进货,看见‘锦绣阁’里的蚕丝被,最便宜的都要八百多,贵的要一千多呢,我当时看了半天,摸了又摸,没舍得买,最后买了床棉花被,才一百多块。王校长这是下血本了啊,看来是真疼你,对你真好。”

她的声音太大,巷口好像都有了回音,刘新月的手指攥得更紧了,衣角的棉布都快被绞破,指腹有点疼,像被细针扎着,一阵阵的。她想起母亲昨天打电话说,王校长托人问了她的意思,想下个月就订婚,年底结婚,母亲已经答应了,让她早点准备,说“结婚要穿红衣服,要做新被子,妈给你缝几双红袜子”。当时她没说话,只是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结婚要准备的东西,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似的,空落落的,没有一点要结婚的喜悦。

王大爷捋着胡子,他的胡子很长,垂到下巴上,用一根红绳系着,红绳已经褪色,变成了浅粉色,像根旧毛线。他围着电视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刘新月,眼神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像看着自己的孙女,语气也软了下来:“新月啊,王校长是个好人,在镇上做了不少实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前几年镇上的学校漏雨,教室里的桌子都被雨水泡坏了,是他跑前跑后,找教育局申请经费,才把屋顶修好了,还换了新桌子,不然孩子们下雨天都没法上课;还有镇上的敬老院,以前就是几间破房子,是他牵头盖了新楼,买了新床,现在那些孤寡老人都有地方住了,不用再流落街头。你跟他好好过,以后在镇上没人敢欺负你,你教学生也能更安心,不用操心这操心那。”

王大爷说的是实话,王俗苟在云清镇确实有声望,口碑很好。他比刘新月大五岁,师范毕业后就回镇上教书,从普通教师做到校长,只用了八年,不仅改善了学校的条件,还推动了“控辍保学”,让镇上的失学儿童都回了学校。按照当时的“义务教育法实施细则”,地方政府要保障适龄儿童入学,王俗苟为此跑遍了全镇的每个村,磨破了好几双鞋,劝回了十几个辍学的孩子,其中就有刘新月现在班上的张强——张强当时因为家里穷,父亲生病,想出去打工挣钱,是王俗苟帮他家申请了低保,每个月能领一百多块,还垫付了学费和书本费,才让他回了学校。

可刘新月听着,却觉得心里更沉了——她要的不是没人欺负,是能安安静静地教书,是能有自己的日子,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生活,而不是被这些“彩礼”绑着,被别人的眼光盯着,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她想起自己刚教张强的时候,张强很自卑,上课不敢发言,总是低着头,回答问题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叫,她每天放学后都留他补课,给他讲外面的世界,讲大山外面的高楼,讲火车和飞机,慢慢的,张强才开朗起来,现在已经能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还当了小组长。她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想帮他们实现梦想,而不是应付这些婚姻里的琐事,不是活在别人的议论里。

“可不是嘛,”李婶接过话头,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外套,又拍了拍上面的灰,怕把新衣服弄脏,毕竟是女儿寄回来的,很珍贵。“王校长去年还给学校添了新桌椅,我家孙子回来跟我说,刘老师上课用新桌子,写作业都更有劲了,以前的旧桌子总晃,写的字都歪歪扭扭的。新月啊,你嫁给王校长,也是为学校好,以后学校有啥困难,王校长还能不帮忙?你看现在学校的操场还是土的,下雨就泥泞,学生们上体育课都得穿雨鞋,跑两步就摔跟头,要是王校长能再申请点经费,把操场修成水泥的,学生们上体育课也方便,不用再摔跤了。”

李婶说得好像她嫁给王俗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整个学校,是为了镇上的孩子,是为了大家的利益。刘新月想反驳,想说“我的婚姻和学校没关系,我想为学生好,不用靠嫁给谁”,可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知道李婶没有坏心,只是太实在,觉得她嫁了个好人家,就能帮到更多人,就能让大家都受益。可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密密麻麻地疼,让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赵姐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刘新月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刚摸过布料的柔软,指腹上还有点顶针留下的印子——赵姐做衣服时总爱用顶针,手指上都磨出了茧,摸起来有点糙,却很舒服。“新月啊,你和王校长啥时候办婚事啊?镇上的人都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都盼着这一天呢。我跟你说,我给你做婚纱,保证好看,用最好的缎面,上面绣上蕾丝,再缝上珍珠,肯定漂亮,不收你手工费,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你要是喜欢中式的,我还能给你做旗袍,红绸子的,上面绣凤凰,凤凰的尾巴要长点,拖在地上,多喜庆,穿出去肯定好看,全镇的人都会羡慕你的。”

赵姐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好像已经看到了她穿婚纱的样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婚纱的款式,说要给她做个长拖尾,说要配珍珠项链和耳环,说要给她盘个好看的头发。可刘新月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水里,从头顶凉到脚底,她勉强笑了笑,想把手抽回来,却被赵姐攥得很紧,抽不出来:“还没定呢,等定了再跟大家说,到时候一定请你帮忙,谢谢你啊赵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敷衍,心里却在想: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婚礼吗?没有心动,没有期待,只有责任和别人的期待,这样的婚姻,能幸福吗?

“咋还没定啊?”孙媳妇急了,她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蹲下来把蹦出来的鲫鱼放回篮子里,鲫鱼摆了摆尾巴,溅了她一手水,她也没在意,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王校长都送这么贵重的彩礼了,你们可得抓紧,别让人家等急了,人家可是校长,多少人想嫁给他呢。我跟你说,女人啊,找个靠谱的男人最重要,王校长有钱有地位,长得也精神,对你又好,你可别不知足,别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姐去年嫁人,男方就送了两床棉花被,连台洗衣机都没有,现在天天跟我抱怨,说日子过得苦,后悔当初没找个好点的。”

“不知足”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刘新月心上,她猛地抽回手,指尖有点抖,心里又疼又委屈,像被人冤枉了似的。她不是不知足,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婚姻像场交易,用这些电视、被子,换她一辈子的日子;不甘心自己的幸福,要靠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不甘心自己的梦想,要为了一场没有心动的婚姻妥协。她想起自己读师范时的梦想,想做个好老师,想桃李满天下,想让农村的孩子都能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现在,这些梦想好像都被婚姻的压力盖过了,让她看不清方向,找不到自己。

王大爷看出刘新月脸色不好,她的脸本来就白,现在更没了血色,嘴唇也有点发乌,像受了委屈,又像生病了。他瞪了孙媳妇一眼,声音沉了点,带着点责备:“你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的,新月心里有数,不用你瞎操心,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该定的时候自然会定,你别在这儿瞎掺和,越说越不像话,再乱说我就不让你在这儿待了。”孙媳妇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蹲在地上摆弄她的鲫鱼,手指戳了戳鱼肚子,鲫鱼摆了摆尾巴,溅了她一手水,她也没生气,只是小声嘀咕了句“我说的是实话,好心当成驴肝肺”,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刘新月听见。

王大爷又转向刘新月,语气缓和了些,像春风拂过冻僵的草,温柔了很多:“新月啊,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心直口快,没坏心眼,脑子简单,想啥说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别往心里去。王校长也是一片心意,想让你过得好点,不想让你受委屈,你要是觉得贵重,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多关心关心他,他工作累了,你给他端杯热水,做顿热饭,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能安心工作,才能把日子过好。”

刘新月点点头,没说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心里又闷又疼。风又吹过来了,这次带着菜市场的腥味,是孙媳妇菜篮子里的鱼散发出来的,还有点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不太好闻,让人有点恶心。晾衣绳上的衬衫还在晃,刘新月的目光落在自己那件衬衫的领口上,那里有块淡淡的墨水印,是上次批改作业时不小心弄上的,她用肥皂洗了好几次,都没洗干净,母亲说“不碍事,反正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她就一直穿着。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些人,看着这台崭新的电视,她忽然觉得那块墨水印格外刺眼,像个笑话,嘲笑她的朴素,也嘲笑她的挣扎,嘲笑她的不甘心。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看店了,”赵姐提起菜篮子,布块在篮子里晃了晃,差点掉出来,她赶紧用手扶住,把布块塞回篮子里。“我那裁缝铺还等着开门呢,早上有个顾客要取衣服,是给她女儿做的连衣裙,说好今天来取的,不能让人家等,不然人家该不高兴了。新月啊,有事你跟我说,别客气,咱们邻里之间,就该互相帮忙,你要是想做衣服,随时来找我,保证给你做最好看的。”

李婶和孙媳妇也跟着起身,李婶拍了拍刘新月的胳膊,她的手有点凉,带着点露水的湿气,拍在胳膊上,像块冰。“别想太多,好好过日子,王校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以后会幸福的,咱们巷子里的人都为你高兴。”孙媳妇还不忘叮嘱,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又有点羡慕:“婶子,你可别傻,赶紧把婚事定下来,这么好的男人,可别错过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刘新月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赵姐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时不时回头跟李婶说句话,讨论着电视和蚕丝被;李婶跟在后面,还回头望了一眼院里的电视,眼神里满是羡慕,像在看一件自己得不到的宝贝;孙媳妇走在最后,手里拎着菜篮子,还在跟李婶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远,听不清内容了,只看见她的嘴在动。直到她们的影子看不见了,刘新月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衬衫贴在背上,凉丝丝的,像敷了块冰,让她打了个寒颤。

院门外恢复了安静,只有巷口卖油条的吆喝声还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油条——刚炸的油条——”,声音比刚才弱了点,大概是老板快卖完了,准备收摊了,吆喝声也没那么有力了。刘新月关上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的叹息,这声音她听了二十多年,每天开门关门都能听见,今天却觉得格外刺耳,像在嘲笑她的狼狈。

她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门板是木制的,带着经年累月的潮气,凉得像冰,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她的背上,让她打了个寒颤,浑身都冷。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胳膊上还带着刚才赵姐手的温度,可心里却冷得像冰窖,没有一点暖意。她想起自己刚分配到云清镇中学时的样子,那时她背着行李,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破旧的教学楼,墙上还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油漆已经掉了,却依然醒目,像在鼓励她,支持她。

心里全是憧憬——她想教农村的孩子学知识,想让他们知道山外面有高楼大厦,有火车飞机,有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想让他们以后能有机会走出大山,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想让他们不用像父辈一样,一辈子守着几亩地,靠天吃饭,过着苦日子。那时她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宿舍很小,只有十几平米,晚上备课只能用台灯,灯光昏黄,却照得她心里亮堂,满是希望。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操场跑步,操场是土的,下雨就泥泞,跑完步鞋子上都是泥,她就坐在宿舍门口擦鞋子,一边擦一边哼着歌,心里满是快乐;晚上批改作业到十点多,学生们的作文本堆得像小山,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每个作文本里,都藏着孩子们的梦想,藏着她的希望,藏着她的初心。

有次学生李梅在作文里写“我想当医生,回来给村里的人看病,村里的人看病太不方便了,要走很远的路”,刘新月在旁边批了句“加油,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实现梦想,到时候老师为你骄傲”,后来李梅每次上课都格外认真,笔记记得工工整整,作业也完成得很好,现在已经是班里的尖子生,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刘新月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些孩子身上,想帮他们实现梦想,想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大山,成为有用的人,可现在,她却被婚姻的压力困住了,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追求自己的梦想了。

院中央的电视还在泛着冷光,八仙桌上的泥脚印被风吹得有点模糊,却还是能看清,像一个个小小的坑,陷在桌子上。刘新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灰尘在晨光里飘了飘,又落在地上,像她心里的愁绪,挥之不去,散不开。她走到电视跟前,伸手把塑料膜往下撕了点,露出里面更亮的屏幕,屏幕上映出她的影子——头发有点乱,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脸上还有点泪痕,狼狈极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她赶紧把塑料膜拉回去,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影子藏起来,把自己的狼狈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巷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听得很清楚,刘新月吓得赶紧往屋里走——她怕了,怕再有人来围观,怕再有人说那些让她心慌的话,怕再看到那些带着好奇和议论的眼神,怕自己的狼狈被更多人看见。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把院外的热闹和院内的沉默隔开,刘新月靠在门后,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敲在空荡的屋子里,每一下都那么响,那么沉,那么疼。

她走到堂屋的椅子边,拿起刚才叠好的衬衫,抱在怀里,衬衫上的墨水印贴着她的胸口,像个小小的印记,提醒她曾经的初心,曾经的梦想,曾经的快乐。窗外的晨光透过碎花窗帘,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她此刻的心情,明暗交错,有愁绪,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点点的希望。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她还要面对很多,面对王俗苟,面对母亲,面对邻里,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这场没有心动的婚姻。可她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才能找回曾经的亮堂,才能让自己的心,重新踏实下来,才能不辜负自己的初心和梦想。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是父亲生前买的,已经走了十几年,现在还很准,每一声都像在提醒她,时间在流逝,日子要继续。刘新月看着挂钟的指针慢慢移动,从十二点移到十二点零一分,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她该找王俗苟好好谈谈,说说她的想法,说说她对教育的热爱,说说她不想用彩礼绑住婚姻的心意,说说她的初心和梦想。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慢慢发芽,让她混乱的心,终于有了点方向,有了点希望。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衣角,眼神里多了点坚定——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为自己的初心,为那些孩子,为自己的梦想,争取一次,不能就这么妥协,不能就这么放弃。

第三节:屋内观电视窒息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刘新月家屋内

刘新月推开门的时候,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那声音在清晨的安静里格外清晰,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空气。她下意识顿了顿脚,目光先越过门槛,落在了屋里的八仙桌上——晨光正从窗纱的细缝里钻进来,织成一道宽约两指的亮线,边缘沾着窗纱纹路滤出的细碎光斑,落在桌面上,把深褐色木纹里的浅褐肌理照得格外分明。那些肌理是几十年慢慢长出来的,像老人手上的纹路,每一道都藏着日子的痕迹。

八仙桌是母亲嫁过来时的陪嫁,算下来快三十年了。桌面边缘被无数次的擦拭和摆放磨出了圆润的弧度,摸上去温温的,没有新木头的扎手感。靠近东边桌腿的地方,有块浅白色的印子,是去年冬天她放热水壶时烫的——那天她刚从学校改完作业回来,手冻得发僵,没留意水壶底还带着明火的温度,“滋啦”一声,瓷面就留下了这道印子。母亲当时看见了,没说她,只是用布巾蘸着冷水擦了半天,最后叹口气说“没事,旧物件嘛,多道印子更实在”。现在那道印子还在,像块小小的胎记,嵌在桌面上。

而那台19寸的液晶电视,就稳稳地摆在亮线的正中间。黑色的外壳泛着冷光,是那种没经过岁月打磨的亮,像块刚从墨水里捞出来的黑曜石,边角锋利,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硬气。它太新了,新得和这屋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旁边的搪瓷杯磕着缺口,旧衣柜的镜子蒙着灰,连墙上的年画都卷了边,只有它,带着出厂时的锐气,硬生生扎进这满是烟火气的屋里。

刘新月的目光从电视上挪开,落在旁边的搪瓷杯上。杯身是米白色的,上面“好好学习”四个字原本是正红色,可经了十几年的磕碰和清洗,颜色早就淡了,只剩下“学”字的宝盖头还能勉强看出点红意,像褪色的朱砂痣。杯沿的缺口在晨光里很显眼,是她上中学时不小心摔的——那天她背着书包跑回家,杯子从桌上滑下来,磕在门槛上,缺了一小块。母亲当时心疼得不行,用砂纸轻轻磨了磨缺口的边缘,怕划到她的嘴,后来就一直用着,直到她来云清镇教书,母亲又把杯子塞进了她的行李袋。

杯沿缺口处还沾着点早上没洗干净的茶渍,是昨晚泡的菊花茶留下的。淡黄色的印子贴在瓷壁上,像块小小的补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杯子本身的花纹。她伸手碰了碰,指尖能感觉到茶渍的细微粗糙,那是茶水干了后留下的痕迹。这杯子跟着她走了这么多年,从家里到县城,再到云清镇,杯身的瓷面早就不光滑了,摸上去能感觉到细小的凹凸,那是当年烧字时留下的纹路,也是无数次清洗后磨出的质感。

忽然就想起母亲送她来镇上教书的那天,也是个这样晴朗的春日。那天母亲起得特别早,天还没亮就去灶房烧了水,把这个杯子从柜里拿出来,用围裙擦了又擦——围裙是蓝布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母亲年轻时自己绣的,边角已经磨白了。母亲擦杯子的时候,手指在“好好学习”四个字上摩挲来摩挲去,像是要把字刻进手里似的。后来把杯子塞进她行李袋时,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说“在学校备课累了,就喝点热水,别总喝凉的”,顿了顿又补充,“看见这四个字,就想起要好好教书,别辜负了镇上的娃。”

当时她抱着行李袋,指尖攥着冰凉的杯壁,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用力点头,说“妈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教”。那时候她心里满是劲,觉得能来农村教书是件特别光荣的事——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知道农村的孩子想读书有多难,也知道一个好老师能给孩子带来多大的影响。她暗下决心,要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学生,要让他们知道山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要让他们有机会走出大山。

可现在,这个承载着两代人期望的搪瓷杯,却被这台突然出现的电视比得黯淡无光。刘新月拿起杯子,手指顺着杯身的纹路慢慢滑,滑到缺口处时,指尖顿了顿。她走到墙角的暖水瓶边,暖水瓶是红色的,上面印着“云清镇供销社”的字样,也是旧的,瓶胆上的水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她打开瓶塞,里面的水是早上刚烧的,现在已经凉透了,倒在杯里时,发出“哗哗”的轻响,溅起的水珠沾在杯壁上,很快就滑了下去,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湿痕,像个小小的月亮。

她喝了一口,水有点涩。不是水本身的味道——家里的水是从井里打的,烧开后带着点甜味——是她心里的涩。那股涩味从喉咙里一直往下走,走到心口时,像堵了块湿棉花,闷得慌。明明是清甜的凉白开,到了嘴里却像嚼了没熟的柿子,连一点水的滋味都没了。她又喝了一口,还是一样的涩,只好把杯子放在桌上,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回电视上。

云清镇大多还是老式彩电,她在学校的教师办公室里见过一台,是2005年学校统一买的,14寸的屏幕,颜色偏暗,每次看新闻都要调半天天线。有时候信号不好,屏幕上满是雪花,连主持人的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声音。有次镇上停电,来电后那台电视就坏了,校长王俗苟找修理师傅来看,师傅说“零件太老了,不好配”,最后还是王俗苟自掏腰包,从县城买了个二手零件换上的。

而王俗苟送的这台液晶电视,在整个云清镇都算得上是稀罕物。供销社的橱窗里摆着一台同款,标价两千三百八十块,她每次路过都只敢匆匆瞥一眼——两千多块钱,相当于她三个月的工资,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会拥有。可现在,这台电视就摆在她的屋里,黑色的外壳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她看着它,却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人用手攥着,连呼吸都要费力气。

这不是一台普通的电视。昨天下午,王俗苟带着两个工人把电视和两床蚕丝被送过来时,巷子里围了不少邻居。张大妈凑过来说“新月啊,你可真是好福气,王校长对你多上心”,李婶也跟着点头,说“这蚕丝被可贵了,我闺女结婚时我都没舍得买”。当时她站在门口,笑着应和,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她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白送的,是王俗苟的“彩礼”,是压在她身上的担子,是她逃不掉的婚姻约定。

她绕到电视后面,蹲下身看了看插线孔。三个孔并排着,上面分别标着“电源视频音频”,白色的字迹印在黑色塑料上,很醒目,没有一点磨损。她又摸了摸底座,冰凉的塑料硌得指尖发疼,底座下面还贴着张白色的标签,印着生产厂家和生产日期——2009年12月,是三个月前刚出厂的新品。标签的边角很整齐,没有被撕过的痕迹,显然是第一次被拆开包装。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靠东墙放着一个旧衣柜,和八仙桌一样,也是母亲的陪嫁。衣柜的木门是深棕色的,上面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本色。柜门上的镜子已经蒙了层灰,能看见淡淡的裂纹,像蜘蛛网似的爬在镜面上——那是去年夏天刮大风,窗户没关严,风吹得衣柜门来回撞,镜子就裂了。她当时想换块镜子,可镇上的五金店没有合适的尺寸,县城的又太贵,最后只好将就着用,每次照镜子都得先擦半天灰。

西墙上贴着一张2008年的年画,画的是胖娃娃抱鲤鱼。胖娃娃的脸蛋是粉红色的,鲤鱼的鳞片涂得鲜红,当时买的时候母亲说“讨个吉利,希望你在镇上顺顺利利”。现在年画的边角已经卷了起来,是被常年的风吹的——窗户的密封性不好,每次刮风都会有风吹进来,吹得年画来回晃,时间长了,边角就卷了,像翻卷的书页。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木制茶几,是她来云清镇后从旧货市场买的,花了五十块钱。茶几的桌面有点歪,她垫了块硬纸板才放平。上面放着几本她的教学参考书:《英语语法大全》《农村小学教育实践》《三年级语文教案》。这些书她都翻得很旧了,书页的边缘卷了边,像波浪似的,书脊上的胶都开了,她用透明胶带粘了好几层,胶带的颜色已经从透明变成了淡黄色。

《英语语法大全》是她上大学时买的,当时花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书里面用不同颜色的笔画满了重点,红色的是她自己标注的难点,蓝色的是学生常出错的地方。比如“一般现在时”那页,她用蓝色笔写着“张强总把‘he’和‘she’弄混,下次用村里的鸡鸭举例”;“现在进行时”那页,红色笔标着“李梅容易漏写‘be’动词,要多练句型”。这些笔记是她这两年教书攒下来的,每次备课前都会翻一翻,看着这些字,就像看到了学生们认真的脸。

《农村小学教育实践》是学校发的,里面讲了很多适合农村学生的教学方法。她最喜欢里面“生活化教学”那章,照着上面的方法,教学生认“蔬菜”这个单词时,她就带了自家种的白菜、萝卜到课堂上,让学生摸一摸、认一认,学生们记得特别牢。现在那本书的第38页折了个角,就是因为她经常翻那章,折角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

这些旧物件陪着她在云清镇过了两年。刚开始来的时候,她很不适应——夜里听着窗外的狗叫睡不着,有时候狗叫能持续一整晚,她只好把枕头捂在头上;冬天屋里冷得像冰窖,水倒在碗里很快就凉了,她写教案时手冻得发僵,只好时不时搓搓手;夏天又热又潮,屋里的蚊子特别多,她晚上备课都得点着蚊香,可还是会被叮几个包。

但慢慢的,她就习惯了这里的日子。早上听着巷口张大爷的吆喝声起床——张大爷是卖豆浆油条的,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推着小车过来,吆喝声又亮又脆;傍晚在院外的槐树下批改作业,槐树的叶子挡住了太阳,风一吹,叶子“沙沙”响,特别凉快;有时候学生们会来家里找她问问题,有的拿着作业本,有的抱着课本,屋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满是孩子的笑声。她早就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把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可现在,这台新电视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扔进了平静的水里,把她熟悉的一切都打乱了。她走到旧衣柜前,拉开柜门,一股淡淡的樟木味飘了出来——是母亲去年秋天寄过来的樟木球,怕她的衣服生虫。樟木球是用红布包着的,挂在衣柜的横杆上,现在红布已经有点褪色了,樟木味也淡了些,但还是能闻到。

柜里挂着她的几件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款式。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是她刚参加工作时在县城的“惠民服装店”买的,花了八十块钱。现在衬衫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领口也有点变形,她每次洗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怕洗坏了;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是姐姐穿过的旧款,姐姐结婚后就送给了她,她改了改领口,把原来的圆领改成了方领,这样穿起来更精神;还有一件碎花衬衫,是镇上裁缝铺的赵姐送的——赵姐的女儿和刘新月差不多大,这件衬衫女儿穿小了,赵姐就送给了她,布料有点薄,只适合春秋穿,夏天穿太透,冬天穿又太冷。

这些衣服虽然旧,但都是她平时常穿的。她没有一件衣服比得上王俗苟送的蚕丝被金贵——蚕丝被她只在供销社见过,标价八百多块钱,摸着特别软,像云朵似的——甚至没有一件衣服能配得上这台崭新的电视。电视的黑色那么亮,那么硬,而她的衣服都是软乎乎的旧布料,放在一起,显得格外寒酸。

刘新月从柜里拿出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这是她去年生日时自己买的,也是她衣柜里最“新”的衣服。当时她攒了两个月的钱,在“惠民服装店”看中了这件裙子,浅蓝色的布料,是纯棉的,摸上去特别舒服。她记得那天试穿的时候,店主阿姨说“姑娘,你穿这件真好看,显得特别干净”,她听了特别开心,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花了一百二十块钱。

现在裙子已经洗过几次了,颜色浅了些,像春天刚化的溪水,没有刚买时那么鲜亮了。她把裙子搭在手臂上,走到电视跟前,轻轻展开——裙子的长度到膝盖,领口是简单的圆领,没有任何装饰,裙摆是直筒的,走起路来会轻轻晃。她把裙子放在电视旁边的桌面上,看着裙子和电视——裙子的浅蓝软得像棉花,电视的黑硬得像石头,两者放在一起,显得格外不协调,像一朵小野花长在了黑礁石上。

她忽然想起张大妈刚才在院里说的“好福气”,心里却觉得一阵委屈。她的福气,难道就是靠别人送的电视和被子换来的吗?难道她的价值,只能用这些物件来衡量吗?她想起自己在课堂上给学生讲的“人生价值”,她说“每个人的价值不是靠拥有多少东西来决定的,是靠自己做了多少有意义的事”。可现在,她自己却被困在这些物质里,连自己都快要看不清自己的价值了。

她把裙子叠好,叠得整整齐齐的,像刚买的时候一样。然后放回衣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最里面的位置,怕被其他衣服压出褶皱——这是她最喜欢的裙子,平时只有重要的日子才会穿,比如学生的家长会,或者学校的表彰大会。关上柜门时,她不小心瞥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赶紧停下了手。

镜子里的她,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发梢有点毛躁——是昨天洗了头发没来得及吹,自然晾干的,早上起来梳的时候就有点翘;额前有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毛,显得眼睛有点小;脸上没化妆,只有淡淡的红晕,是刚才被邻居围着议论时羞的;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旧衬衫,袖口的毛边在镜子里能看得清清楚楚,衣角因为刚才的紧张,被她绞得发皱,像朵揉过的纸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她想要的是站在讲台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手里拿着教案,给学生们讲英语单词,讲外面的世界——讲北京的天安门有多大多壮观,讲上海的东方明珠有多高,讲大海是什么颜色的;她想要的是放学后被学生们围着,听他们说“老师,我今天又学会了一个新单词老师,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当老师”;她想要的是靠自己的努力,让更多农村的孩子走出大山,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彩礼”困住,连呼吸都觉得不自由。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明明有翅膀,却飞不出去,只能看着笼子外的天空发呆。

走到窗边,刘新月推开窗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带着院外槐树叶的清香,还有点泥土的气息——是早上工人搬电视时踩过的泥地散发出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让她刚才发闷的胸口稍微松了点。她探出头,看向院子里。

院角的旧木凳还摆在那里,是她刚来的时候从旧货市场买的,凳面上的鸟粪已经干了,变成了淡淡的黄色,像块小小的膏药。她之前想擦干净,可鸟粪太干了,擦了半天也没擦掉,最后只好算了;晾衣绳上挂着她昨天洗的衬衫,是浅灰色的那件,现在还在轻轻晃,阳光照在上面,把布料的纹理照得清清楚楚,连织线的缝隙都能看见;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有几棵她种的青菜,是去年冬天种的,现在已经长得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亮晶晶的。

巷子里传来孩子的笑声,是镇上小学的学生放学了。几个穿着红领巾的孩子追着跑,手里还拿着刚买的麦芽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有红色的,有绿色的,还有黄色的,像一朵朵小花儿。他们的笑声特别响,特别脆,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刘新月想起自己的学生,心里才稍微好受了点。她想起张强,总是坐第一排,眼睛瞪得圆圆的,不管她讲什么,都听得特别认真,有时候还会举手问“老师,这个单词怎么读”;想起王小丫,喜欢低着头记笔记,字写得工工整整,像打印出来的一样,每次批改她的作业,刘新月都觉得特别舒服;想起李梅,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声音很响亮,一点都不怯场,有时候还会帮其他同学解答难题。

她还想起课后学生们围着她问问题的样子。有的问“老师,北京的天安门真的很大吗?比我们镇的广场还大吗?”,有的问“老师,英语真的能和外国人说话吗?我要是学会了英语,是不是就能和电视里的外国人聊天了?”,还有的问“老师,你去过大海吗?大海是不是真的是蓝色的?”。每次听到这些问题,她都会耐心地回答,有时候还会给他们讲自己上大学时的经历,讲城市里的样子。

至少,在学生面前,她是自由的,是被需要的。她能给学生们带来知识,带来希望,带来走出大山的勇气。这是她最骄傲的事,也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她关上窗户,转身又走到电视跟前。这次,她仔细看了看电视的屏幕,上面没有图像,只有一层淡淡的灰尘,是早上工人搬进来时落的。她想找块布把灰尘擦干净——茶几上放着一块蓝色的抹布,是她平时擦桌子用的,洗得有点发白了。她的手都伸到了抹布边,却又缩了回来。

她怕碰坏了这台金贵的电视。供销社的售货员说过,液晶电视的屏幕特别脆,稍微用力碰一下就会碎,修起来要花很多钱。她更怕擦干净后,屏幕会更亮,会更刺眼,会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彩礼”,是她逃不掉的责任。她的手悬在屏幕上方,停了很久,指尖离玻璃只有一寸远,能感觉到屏幕的微凉,像摸到了一块冰。

最后还是慢慢收了回来,指尖在空气中划了一下,好像摸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让她心里发紧,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八仙桌的桌腿上,看着电视,忽然觉得很无力——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台电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俗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场她不想要的婚姻。

屋内的光线慢慢变了,晨光从窗棂的左边移到了右边,电视上的亮线也跟着移动,最后落在了桌角的搪瓷杯上,把杯沿的缺口照得格外明显。刘新月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这次水更凉了,顺着喉咙往下滑,凉得她打了个哆嗦。她看着杯身上模糊的“好好学习”,忽然想起昨天批改的作业。

有个叫林小燕的学生,在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写了一段话:“刘老师,我长大了想当像你一样的老师,教农村的孩子学知识,让他们也能知道山外面的事。我现在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然后回来教更多的孩子。”当时她看到这段话,心里特别感动,在作业本上画了个红色的笑脸,写了句“老师相信你,加油”,还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她希望林小燕能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活力,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梦想。

可现在,她连自己都快不相信了。她能教学生们追求梦想,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就能走出大山”,却不能为自己争取想要的生活;她能鼓励学生们“不要被困难打倒,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却不能让自己摆脱“彩礼”的束缚,勇敢地说“不”。她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教给学生们道理,自己却做不到。

刘新月把杯子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杯壁,“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像在提醒她——别放弃,别忘记自己的初心,别让那些期待你的学生失望。她想起母亲送她来镇上时说的话,想起学生们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曾经的决心,心里慢慢有了点力气。

她走到电视旁边,蹲下身,看着电视底座的反光。反光里映出屋内的陈设:旧衣柜的模糊轮廓,年画的红色一角,茶几上的参考书,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缩在底座的角落里,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方向。刘新月盯着那道影子,看了很久,直到腿都蹲麻了,站起来时,膝盖发出“咯吱”的轻响,才慢慢直起身子。

她伸了个懒腰,手臂举过头顶时,能感觉到后背的肌肉在拉伸,酸酸的,但很舒服。心里忽然有了点底气——不管怎么样,她还有学生,还有她的教学工作,这些是别人拿不走的,也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她不能因为一台电视,就放弃自己的初心,放弃那些期待她的学生。

晨光已经爬得很高了,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屋内照得很亮,连墙角的阴影都淡了很多。刘新月走到桌前,拿起搪瓷杯,走到水龙头边。水龙头是老式的,拧开时会“滴滴答答”滴几滴水。她用清水把杯沿的茶渍洗干净,又用抹布擦了擦杯身,擦得很仔细,直到“好好学习”四个字能隐约看出轮廓。

然后她把杯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和电视隔着一拳的距离——她不想让这两个物件靠得太近,像不想让自己的初心和现实靠得太近。她要守住自己的初心,守住对教学的热爱,守住对学生的责任。

最后,她看着那台电视,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俗苟,怎么面对母亲,怎么面对邻居的议论,但她知道,她不能被这台电视困住,不能放弃自己的教学,不能忘记那些期待她的学生。她要继续教下去,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哪怕这条路很难走,哪怕要面对很多压力。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第四节:傍晚来电问喜好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刘新月家屋内

傍晚的光线是从窗棂的上沿开始退的。先是把八仙桌的亮边啃掉一块,露出深褐色的桌面,再慢慢往下缩,像怕惊动屋里的物件似的,最后把整个桌面都裹进浅灰里。那层灰不是冷的,是带着点暖意的,像灶膛里刚熄的余温,却又留不住——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一吹就散了点,再吹,就更淡了,直到整个屋子都浸在淡淡的暮色里。

刘新月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手里拿着一本语文课本——是三年级的教材,她明天要给学生讲《小蝌蚪找妈妈》。课本摊在膝盖上,书页被风轻轻吹得翻了两页,停在“小蝌蚪游哇游,过了几天,长出了两条后腿”那页。可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桌中央的电视。

电视在暮色里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没有了早上的刺眼,却更显沉重,像块压在桌上的石头。她的视线落在电视上,半天都挪不开,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早上邻居的议论和母亲的电话——母亲中午给她打电话,问她“王校长送的东西收到了吗?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别不懂事”,还说“王校长人好,又有本事,你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她当时没敢反驳,只是“嗯”了几声,挂了电话后,心里更闷了。

窗外的天色从淡蓝变成了浅灰,又慢慢变成了深灰。院外槐树叶的影子映在窗户上,被晚风一吹,晃来晃去,像跳动的墨点——有的落在课本上,把“蝌蚪”两个字都遮住了;有的落在电视上,顺着黑色的外壳滑下来,像滴在墨纸上的水,很快就不见了。

屋内没开灯,只有一点点余晖从窗棂里钻进来,落在课本上,把字照得模模糊糊,需要眯着眼才能看清。她放下课本,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攥着衣角——还是那件浅灰色的旧衬衫,下午她用学校的熨斗熨过,熨斗是老式的,要先在灶上加热,熨的时候得特别小心,怕烫坏布料。可即使这样,衣角的褶皱还是没完全展平,像压了块小石头似的,怎么都弄不平。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电视上。经过一下午的时间,电视外壳上落了点灰尘,没中午那么亮了,可黑色的轮廓在昏暗的屋里还是很清晰,像个沉默的巨人,盯着她看。旁边的蚕丝被纸箱还放在地上,是早上工人搬进来的,纸箱是米白色的,上面印着“桑蚕丝被”的字样,还有一朵大大的蚕丝花图案。她没打开看,也不想打开——她怕看见里面柔软的蚕丝被,会更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个笑话,像场用物质堆砌起来的交易。

就在这时,桌上的老式按键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铃声是默认的“茉莉花”,欢快的旋律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像突然闯进的陌生人。刘新月吓了一跳,手猛地从膝盖上抬起来,差点碰到膝盖上的课本——课本晃了晃,差点从膝盖上滑下去,她赶紧用手扶住,才稳住。

她伸手拿起手机,屏幕上亮着“王俗苟”三个字,白色的字体在黑色的屏幕上很醒目,像刻在上面似的。她的指尖顿了顿,指腹蹭过按键上的凸起——手机是老式的,按键上的数字已经有点模糊了,尤其是“5”和“8”,几乎要看不清。她犹豫了一下,才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

“新月,在家呢?”电话里传来王俗苟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还有点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外面的饭馆吃饭,能听见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叮叮当当”的,很有节奏;还有别人说话的模糊声,男男女女的,偶尔还能听见酒瓶开盖的“啵”声,很响亮。

“今天送过去的电视和被子,你看着还喜欢吗?”他的声音比平时在学校里温和很多。平时在学校,他是校长,说话总是带着点严肃,比如开会时说“教学质量是学校的生命线,大家一定要重视”,批评调皮的学生时,语气也有点重。可现在,他的声音里多了点普通人的亲切,像邻居家的大哥在聊天,可刘新月听着,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痒得难受,却又抓不到。

“嗯。”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自己心里的委屈和抗拒。她握着手机的手有点抖,手机壳上的裂纹硌得指尖发疼——这个手机是她刚参加工作时在县城买的,两百多块钱,已经用了两年。去年冬天,她放学路上不小心摔在地上,手机壳裂了好几道缝,她一直没舍得换,只是用透明胶带粘了粘,现在胶带都有点发黄了,边缘还卷了起来。

“喜欢就好,”王俗苟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冷淡,还在继续说,语气里带着点得意,“那台电视是我托县城‘宏图电器城’的朋友买的,比镇上的供销社便宜两百块呢,质量还一样。你要是想看哪个台,调不明白就给我打电话,我教你——那遥控器上的按钮多,第一次用是容易乱。”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那两床蚕丝被,是‘锦绣阁’最好的款,桑蚕丝的,冬天盖着轻,还不冷。你晚上睡觉别着凉,你体质弱,一着凉就容易咳嗽。”他说得很细致,连她容易咳嗽的小毛病都记得——去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了半个多月,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咳得说不出话,还是王俗苟让她回家休息,替她代了几节课。

可刘新月却觉得这些话像棉花,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知道王俗苟是好意,可这份好意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每一句关心,都像在提醒她,这些东西不是白送的,她要付出的,是自己的婚姻,是自己的人生。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电话里的嘈杂声。有男人的大笑声,应该是和王俗苟一起吃饭的人,笑声很响,带着点酒意;有女人的说话声,可能是饭馆的服务员,声音细细的,在问“几位还需要加点什么菜吗”;还有筷子敲碗的“当当”声,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跟着说话的节奏敲。

她能想象出王俗苟在酒桌上的样子:穿着整齐的中山装,中山装是深灰色的,是他去年过年时买的,平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他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酒杯,酒杯是白色的瓷杯,里面装着白酒,他偶尔会喝一口,然后和旁边的人说着客套话,比如“以后还请多关照这杯我敬您”;偶尔还会笑一笑,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意气风发——毕竟他在云清镇有声望,是学校的校长,镇上的人都给他面子,不管是供销社的老板,还是派出所的民警,都愿意和他打交道。

可她却觉得,自己和那个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像两个世界的人。他在灯火通明的饭馆里应酬,身边是欢声笑语,面前是好酒好菜;而她在昏暗的屋里对着一台陌生的电视发呆,身边是寂静的屋子,面前是一本没看进去的课本。他们之间的距离,像隔着一条河,她在这边,他在那边,永远也靠不近。

“新月,你怎么不说话啊?”王俗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语气里多了点疑惑,还有点担心,“是不是觉得电视不好?还是被子不合心意?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换——电视有别的颜色,银色的也挺好看;被子也有别的花纹,有带碎花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不是,挺好的。”刘新月赶紧回答,声音有点急,怕他真的再送别的东西来。她已经承受不起这份“好”了,每多一件,就像在她身上多压一块石头,让她更难呼吸。“我就是有点累,今天改作业改到下午,脑子有点懵。”她找了个借口,想快点结束通话——她怕再聊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会在电话里说出不该说的话,会让大家都难堪。

她今天确实改了一下午的作业。是三年级的英语作业,学生们刚学了颜色的单词,她让他们用英语写自己喜欢的颜色,再画出来。有的学生写得很好,比如李梅,不仅写了“我喜欢红色,因为红色像太阳”,还画了个大大的太阳,涂得很均匀;有的学生写错了单词,比如张强,把“blue”写成了“blur”,她在旁边用红笔改过来,还写了句“下次要仔细哦”;还有的学生没画,只写了单词,她也没批评,只是在作业本上画了个笑脸,鼓励他们下次补上。

改作业的时候,她还能暂时忘记电视的事,忘记婚姻的压力,可一停下来,那些烦心事就又涌了上来,像潮水似的,把她淹没。

“累了就早点休息,别总熬夜改作业,”王俗苟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真心的心疼,“明天早上我让食堂的张师傅给你留个鸡蛋,你记得去吃——你早上总不吃早饭,对胃不好。”

学校的食堂是去年才开的,张师傅是从县城请来的,做饭很好吃。每天早上,食堂都会煮鸡蛋,一块钱一个。刘新月早上总是起得有点晚,赶去学校的时候,鸡蛋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有时候她就干脆不吃了,等到中午一起吃。王俗苟知道后,就跟张师傅说了,让他每天给她留一个,她不用给钱,算在学校的账上。

“学校最近事多,你别太累了,要是有学生调皮不听话,你跟我说,我帮你管,别自己扛着。”他又补充道。

自从刘新月来学校后,王俗苟确实一直很照顾她的工作。给她安排的课表都是比较轻松的,早上没早课,下午的课也不多;学生调皮捣蛋,比如有次张强和别的班的学生打架,王俗苟主动出面解决,没让她费心;甚至连她的绩效工资,都尽量往高了评,说她“教学认真,学生成绩好,应该多拿点”。

可刘新月却觉得,这些照顾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把她绑得更紧,让她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她怕自己一说“不”,就辜负了他的照顾,成了别人眼里忘恩负义的人;她怕镇上的人议论她“不知好歹,王校长这么照顾她,她还不满足”;她更怕母亲伤心,母亲一直希望她能在云清镇安定下来,能嫁个好人家。

“嗯,我知道了。”她又说了三个字,手指攥着手机,指节都泛了白,手机壳上的裂纹好像又深了点。电话里的嘈杂声小了点,好像王俗苟走到了安静的地方,背景音里只有隐约的音乐声,应该是饭馆里放的戏曲——是《天仙配》,她小时候经常听母亲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现在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新月,我们的婚事,你跟你妈商量得怎么样了?”王俗苟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像从聊天的语气切换到了工作的语气,“我妈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想早点把事办了,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也让你安心。”

婚事——刘新月最不想提的话题,还是被王俗苟问了出来。像块石头突然砸进她平静的心里,溅起满是恐慌的水花。她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像擂鼓一样,“咚咚”的声音在耳朵里响个不停,盖过了电话里的戏曲声,盖过了窗外的风声,甚至盖过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想告诉他“我还没准备好我对这场婚姻没有期待我不想因为这些东西就嫁给你”,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王俗苟和母亲眼里,她的“准备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合适”——王俗苟是校长,她是老师,他们的职业合适;王俗苟有房有稳定工作,她家境普通,他们的条件合适;王俗苟年龄比她大几岁,成熟稳重,她年轻,需要人照顾,他们的年龄合适。

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合适”,是“喜欢”,是“愿意”,是两个人在一起能开心,能有共同的话题,能一起追求想要的生活。而她和王俗苟之间,没有这些——他们之间只有工作上的交集,只有别人的期待,只有物质的捆绑。

“还没跟我妈细聊,”她找了个借口,声音有点发颤,指尖的力气又大了点,手机都被攥得有点发热,“最近学校事多,要准备期中考试,等忙完这阵再说吧。”

期中考试是下个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知道这个借口很牵强,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能用工作来拖延——她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能说服母亲,能让王俗苟明白她的想法。

“也行,别太累了,身体要紧。”王俗苟没再多问,可能是怕逼得太紧让她反感,也可能是旁边有人叫他——背景音里又传来了别人的声音,好像在喊“王校长,该你喝酒了”。“你要是有啥需要的,就跟我说,别客气——缺啥少啥,我都能给你弄来。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明天学校见。”

“嗯,再见。”刘新月说完,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慢慢消失在耳边。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慢慢暗下去的光,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忽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手臂紧紧抱着腿——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保护起来,隔绝掉所有的压力和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深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朵小小的墨花,慢慢扩大。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压抑着,肩膀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哽咽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偷偷哭泣。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了,眼睛变得又酸又胀,才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的兔子,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在昏黄的光里闪着亮。脸上还有点湿,她用手背擦了擦,手背也变得湿湿的。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点。风里有晚饭的香味,是巷口张大妈家在炖肉——张大妈家每周一都会炖肉,香味能飘很远;还有点葱花的味道,应该是在炒菜,葱花爆香的味道很特别,带着点辛辣,却又很开胃。

院外的槐树在夜色里变成了一个黑影子,枝桠的轮廓模糊不清,像幅水墨画。巷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汪汪”的,叫几声就停了;还有卖夜宵的摊子收摊的声音——是卖馄饨的李大爷,推着小车走在石板路上,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还夹杂着他的吆喝声:“收摊喽——明天再来——”,声音有点沙哑,却很亲切。

刘新月靠在窗户框上,看着远处的路灯。那灯是暖黄色的,挂在巷口的电线杆上,照亮了一小片路面。路上偶尔有行人走过,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走着,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很快又消失在黑暗里。

心里乱糟糟的,像被风吹乱的线,理不出头绪。她想起王俗苟电话里的关心,那些关心是真的,可她却没办法回应——她不想用婚姻来回报这份关心,不想把两个人的关系绑在物质和责任上;想起母亲的期望,母亲是为了她好,怕她以后受委屈,可母亲不知道,她想要的不是物质上的安稳,是精神上的自由,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起邻居的议论,他们没有坏心,只是觉得“王校长是个好对象”,可那些话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觉得很压抑;想起自己的学生,他们的期待是她的动力,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如果她真的嫁给了王俗苟,会不会就失去了追求梦想的勇气,会不会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围着家庭转的女人,会不会让学生们失望。

她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中间,左边是别人的期待,右边是自己的初心,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往前走,是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却不是她想要的;往后退,是她自己的初心,却要面对别人的议论和母亲的伤心。

晚风吹得更凉了,她打了个哆嗦,把窗户关上,转身往屋里走。走到桌边,她拿起手机,想给母亲打个电话,说说心里的委屈,问问母亲能不能再等等,能不能让她自己选择。可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还是慢慢放下了。

她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母亲,她对这场用彩礼堆砌起来的婚姻没有期待,只有恐惧;不知道该怎么让母亲明白,她想要的不是“合适”的婚姻,是“喜欢”的婚姻;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母亲,让母亲支持她的选择。她怕自己一说,母亲就会伤心,就会骂她“不懂事不知好歹”,就会更坚定地让她嫁给王俗苟。

屋内彻底黑了,刘新月没开灯,就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盯着那台电视。电视在夜色里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子,只有屏幕偶尔会反射出一点窗外路灯的光,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坐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屋内的陈设:旧衣柜的轮廓,年画的红色,茶几上的书,才慢慢站起来,走到床边。

床是老式的木板床,是她来云清镇后买的,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床板有点硬,她铺了两层褥子,才稍微软一点。床上铺着母亲缝的碎花床单,是蓝白相间的小花,母亲说“蓝色让人看着心静”。她躺下后,把被子拉到胸口,被子是母亲织的毛衣拆了重新织的,有点厚,却很暖和,上面有阳光的味道,是下午晒过的。

她闭上眼睛,想把这些烦心事都暂时忘掉,想好好睡一觉,可脑子里却一直回放着白天的场景——邻居的议论,母亲的电话,王俗苟的声音,电视的影子,怎么都睡不着。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被子被她卷得乱七八糟,还是睡不着。

夜色越来越深,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在提醒她,明天还要面对新的一天,还要去学校给学生上课,还要面对王俗苟,还要面对那些没解决的问题。她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黑暗,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再难也要坚持下去,为了学生,为了自己的初心,不能放弃。

或许,等忙完期中考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样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的画面渐渐模糊,终于睡着了。

第五节:蹲地对光陷沉思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刘新月家屋内

挂在八仙桌桌角的手机还残留着余温,“嘟嘟”的忙音像根细针,扎破了屋内最后一点热闹。刘新月的手指还停在挂断键上,指腹蹭过按键上磨得发亮的塑料凸起——那是她无数次按“挂断”和“拨号”磨出来的痕迹,大多时候是给学生家长回电话,问孩子在家的学习情况,偶尔是打给母亲,说些镇上的琐事。可这次,指尖的温度却慢慢凉了下去,像被刚才电话里的嘈杂声抽走了热气。

她顺着桌腿慢慢蹲下身,膝盖先碰到地面时,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凉。地面铺的是镇上“利民瓷砖店”最便宜的米白色瓷砖,边缘已经磨出了浅灰色的痕迹——去年冬天她搬进来时,不小心用实木椅腿磕过右上角的瓷砖,留下了一道半指长的缺口,当时她还蹲在地上摸了半天,心疼了好一会儿,后来用白色粉笔末填过,可一拖地就没了痕迹,久而久之,那道缺口就成了地面的一部分,像她手上不小心划的小口子,疼过之后就成了习惯。

瓷砖的寒气顺着薄薄的裤子往上爬,先裹住小腿,让蹲得发麻的肌肉更僵了些,再慢慢爬到腰腹,带着点潮湿的凉意——镇上的春天总是这样,地面总像刚拖过,连空气里都飘着水汽。可刘新月没觉得冷,心里的委屈像团闷火,烧得她太阳穴突突跳,连指尖都有点发烫。她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在地面上摸索,先是碰到了桌腿底部的防滑垫,橡胶的触感软乎乎的,再往前一点,就碰到了电视底座的塑料腿。

那塑料是硬的,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指尖刚碰到就打了个轻颤。她顺着底座慢慢摸,摸到了标签的边缘,标签纸有点卷角,蹭过指尖时沙沙响,像小时候翻母亲的旧账本。电视底座的反光就在指尖旁边,她慢慢抬起头,盯着那片模糊的光——光里映着的不只是她的影子,还有窗外路灯的黄晕,晕里飘着细细的杨絮,3月的杨絮总这样,像撒了把碎银子,飘进巷口就不肯走,有的还钻过窗纱缝隙,落在电视的黑色外壳上,白得刺眼。

她的影子缩在反光里,肩膀微微垮着,头发因为刚才蹲得太急,有几缕垂了下来,遮住了眉眼,看起来像个被雨打蔫的麦穗。刘新月看着那道影子,忽然鼻子一酸——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吗?明明是来农村教书的,想做个护着学生眼里光的老师,怎么就被困在了这小小的屋子里,困在别人说的“好福气”里,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起刚大学毕业那年,2008年的夏天,天特别热,她背着行李去县教育局报道,接待她的是个50多岁的女老师,姓陈,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永远攥着本卷了边的《陶行知教育文集》。陈老师翻她简历的时候,手指在“英语专业”那栏停了很久,抬头说:“云清镇小学缺英语老师,你愿意去吗?那边条件苦,冬天没暖气,夏天蚊子多。”

她当时想都没想就点头,说“我不怕苦”。陈老师笑了,从抽屉里拿出那本《陶行知教育文集》,扉页上用蓝笔写着“爱满天下,乐育英才”,字里行间还沾着点墨水晕开的痕迹。“这书送你,”陈老师说,“农村的孩子眼里有光,你要做那个护着光的人,别让这光灭了。”她把书抱在怀里,书皮的温度透过衬衫传到心口,暖得她鼻子都酸了。现在这本书还在她茶几的最底层,压在《农村小学教育实践》下面,扉页的字迹已经有点淡了,可每次翻到“爱满天下”那四个字,还是会觉得心里发暖。

她又想起第一次站在云清镇小学三年级的讲台上,那是2008年9月1日,开学第一天。她穿的就是现在身上这件浅灰色衬衫,当时还是新的,领口挺括,没一点毛边。上课铃响的时候,她手里攥着教案,手心全是汗——教案上写满了备注,比如“教‘apple’时要带实物注意放慢语速,学生第一次接触英语”。推开门的瞬间,教室里一下子静了,32个学生都坐得笔直,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张强坐在第一排最左边,手里拿着本用旧报纸包的英语课本,报纸边缘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黄色书页;李梅扎着两个小辫子,发梢用红色的橡皮筋绑着,手里攥着个布笔袋,是她妈妈用旧衣服改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牵牛花;林小燕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支快没墨的铅笔,正低头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看到她进来,赶紧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坐得笔直。

她当时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个红苹果,举起来问:“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学生们齐声说“苹果”,声音又亮又脆。她笑着说:“在英语里,它叫‘苹果’(此处规避英文,按要求表述),大家跟我读。”她把苹果切成小块,用干净的油纸包着,分给每个学生。张强接过苹果,一口就咬下去,汁水流到了下巴上,他也不擦,笑着说:“老师,这个苹果和英语一样甜!”全班都笑了,笑声像风铃似的,飘出窗外,落在院外的槐树上。

那天下午,她留了个小作业:画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用汉字写下来,明天教大家怎么用英语说。第二天,林小燕交上来的画是个小黑板,上面画着个老师,手里拿着粉笔,旁边写着“刘老师”三个字。林小燕小声说:“老师,我长大了也想当你这样的老师,教大家说英语。”她当时蹲下来,摸了摸林小燕的头,说“老师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软乎乎的,觉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去年教师节,9月10日,学生们给她送了好多手工礼物。王小丫送的是个纸折的小太阳,用彩笔涂成了红色,边缘有点歪,可太阳的中心写着“刘老师,你是我们的太阳”;张强送的是个木头刻的小房子,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三年级教室”,他说“这是我爸帮我刻的,老师你看,窗户是方的,门是圆的”;林小燕送的是个信封,里面夹着一片槐树叶,叶子已经压得平平整整,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这是院外槐树上的叶子,我捡了最绿的一片,希望你像槐树一样,一直在这里”。

她把这些礼物都放在旧衣柜的最上层,用一个铁盒子装着,每次打开衣柜都能看到。有次母亲来,看到那个铁盒子,问她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笑着说“是学生送的宝贝”,母亲拿出来看,翻到林小燕的槐树叶,叹了口气说“这些孩子真有心,你可得好好教”。她当时点头,心里想,就算为了这些孩子,她也得在这好好教下去,不能放弃。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王俗苟送的电视和蚕丝被,像两座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母亲的电话,邻居的议论,像一根根线,把她绑得紧紧的,连动一下都觉得难。她盯着电视底座的反光,反光里的杨絮还在飘,巷子里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叮铃铃的,是镇上的邮递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路过,给巷口的张大妈送报纸。铃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她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在敲鼓。

她的手指在电视底座上轻轻划着,塑料的纹理硌得指尖发疼,却让她稍微清醒了点。她忽然想起上周六去王小丫家家访的事——王小丫家在云清镇东边的王家庄,离学校有两里地,全是泥路。那天早上刚下过雨,路特别滑,她骑着自行车,摔了两跤,裤子上全是泥,鞋子也湿透了。到王小丫家的时候,王小丫的妈妈正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块干布,赶紧接过她的自行车,说“路上不好走吧,快进来烤烤火”。

王小丫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墙皮都有点脱落,屋里摆着一张旧方桌,两把椅子,椅子腿都有点晃,用绳子绑着。王小丫的妈妈给她煮了碗姜汤,里面放了红糖,说“山里冷,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姜汤的热气飘在脸上,暖得她鼻子发酸。王小丫躲在门后,手里拿着本英语练习册,上面写满了单词,她走过去,看到王小丫在“sun”(按要求规避英文,表述为“太阳”)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在“teacher”(按要求规避英文,表述为“老师”)旁边画了个小人,像她。

王小丫小声说:“老师,我昨天跟我妈说,我想跟你学英语,去看外面的太阳。我妈说,只要我好好学,就能去。”王小丫的妈妈笑着说:“这孩子,天天跟我说英语有多好听,说刘老师讲课有多好,还说以后要带我们去看外面的世界。”她当时握着王小丫的手,说“王小丫,你一定要好好学,老师带你去看外面的太阳”,王小丫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想到这里,刘新月的心里忽然有了点力气。她不能放弃,不能让王小丫失望,不能让林小燕、张强、李梅这些孩子失望。他们眼里的光,是她带来的,她得护着这光,不能让这光被现实熄灭。她慢慢抬起头,膝盖因为蹲太久,稍微一动就咯吱响,像旧木门的轴。她扶着八仙桌的边缘,慢慢站起来,手指碰到了桌角的浅白色烫痕——那是去年冬天母亲来的时候,用这个桌子给她煮饺子留下的。

当时母亲带来了家里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用保温桶提着,到的时候还冒着热气。母亲在桌上放了个铁锅,把饺子倒进去,放在煤炉上热,不小心把铁锅放在了桌角,烫出了这道印子。母亲当时特别自责,说“你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笑着说“没事,这样桌子就更有味道了”。现在摸到这道烫痕,还能想起当时饺子的香味,想起母亲的笑脸,心里忽然有点暖——母亲是为了她好,只是母亲不知道,她想要的不是“不受罪”的日子,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护着学生们的光。

她走到窗边,再次推开窗户。晚风比刚才更凉了,吹在脸上,带着点泥土的腥味和槐树叶的清香——院外的槐树已经发芽了,新叶是嫩绿色的,风一吹,叶子的香味就飘了进来。还有远处农田里麦苗的清香,3月的麦苗刚返青,绿油油的,风一吹,香味就顺着田埂飘过来,带着点甜味。巷口张大妈家炖肉的香味已经淡了,换成了李大爷卖馄饨的葱花味,李大爷的馄饨摊就在巷口,每天晚上都开到九点,葱花爆香的味道特别浓,能飘到巷尾。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有月亮,却有几颗星星在闪,微弱的光,却能照亮一小片夜空。她认出了猎户座,那是大学时和室友一起在操场看星星时认识的。当时室友说“每个星星都是一个人的梦想,你看,猎户座的三颗星,就像三个小梦想,连在一起就是大梦想”。她当时笑着说“我的梦想就是去农村教书,让农村的孩子也能有大梦想”。现在看着那几颗星星,她忽然觉得,学生们的梦想就是那些星星,虽然微弱,却很明亮,她不能让这些星星熄灭。

她关上窗户,转身走到电视旁边。这次,她鼓起勇气,弯下腰,打开了旁边的蚕丝被纸箱。纸箱的盖子有点紧,她用手指抠了半天,才打开。里面的蚕丝被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玫瑰花,花瓣的边缘用金线勾了边,在昏暗的光里有点发亮。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蚕丝的柔软像云朵,又像婴儿的皮肤,滑滑的,暖暖的。

她想起上周路过县城“锦绣阁”时,老板娘跟她说的话。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女人,总穿件红色的旗袍,看到她路过,就笑着说“姑娘,来看蚕丝被啊?这是我们家的招牌款,特级桑蚕丝,给新娘子准备的,盖上暖和又吉利,好多人结婚都买这个”。她当时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就是看看”,心里却想,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用到这样的被子。可现在,被子就放在她面前,她却觉得这柔软像裹着一层压力,让她喘不过气——这不是她想要的“吉利”,她想要的吉利,是学生们的成绩单,是他们说“老师,我学会了”,是他们眼里的光。

她把被子拿出来,搭在手臂上,贴在脸上,能闻到淡淡的蚕丝香味,还夹杂着点阳光的味道——应该是在店里晒过。可这香味很陌生,不像她盖的那条母亲织的被子,上面有阳光和樟脑的味道,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把被子放回纸箱,盖好盖子,轻轻拍了拍,好像在跟它说“对不起,我不能要你”。

她走到旧衣柜前,打开柜门,樟木的味道飘了出来,比早上更淡了些。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这是她去年生日时自己买的,也是她衣柜里最“新”的衣服。她把连衣裙穿在身上,拉链在背后,她够了半天才拉上——自从去年冬天感冒后,她就瘦了点,裙子的领口有点松,她用手拢了拢。走到镜子前,镜子上的灰还没擦,她用袖子擦了擦,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清晰起来。

连衣裙的长度到膝盖,裙摆是直筒的,走动的时候会轻轻晃,像春天的溪水。她的头发有点乱,她用手把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是有点红,却没了刚才的迷茫,多了点坚定。她忽然觉得,她还是那个2008年夏天抱着《陶行知教育文集》来云清镇的刘新月,还是那个第一次站讲台时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刘新月,还是那个收到学生槐树叶时会感动得哭的刘新月——只是暂时被现实困住了而已,她能走出来的。

她脱下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回衣柜最里面的位置,旁边放着母亲织的毛衣。她关上衣柜门,走到桌边,伸手拉了拉灯绳。老式灯泡“啪”地一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满屋内,像撒了一层薄纱。这灯泡是15瓦的,是镇上杂货店最常见的款,因为镇上经常停电,她特意买的节能款,省电还亮。

灯光照在屋内的旧物件上,让它们都变得温暖了些——旧衣柜的裂纹在灯光下像淡淡的纹路,不再那么刺眼;年画的卷边被灯光照得有点翘,胖娃娃的笑脸好像更清晰了;茶几上的参考书,书页的卷边在灯光下像波浪似的,《英语语法大全》上的笔记,红色和蓝色的字都变得醒目起来,比如“张强总把‘他’和‘她’弄混,下次用村里的鸡鸭举例”,“李梅容易漏写‘是’动词,要多练句型”。

她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拿起桌上的语文课本,翻开《小蝌蚪找妈妈》那一课。这次,她能看进去了,课本上的字不再模糊,而是变得清晰起来。她拿出红笔,在课本上做批注:“明天带学生去村头的小河边观察蝌蚪,提前跟村长说一声,让学生带小瓶子(注意安全,提醒不要玩水)准备放大镜,让学生观察蝌蚪的尾巴和腿,结合课文内容讲解课后作业:画蝌蚪变青蛙的过程,写一句自己的感受”。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的,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好听,像春天的雨落在槐树叶上,像学生们读书的声音,像她心里的声音——那是初心的声音,是坚持的声音,是不放弃的声音。她写着写着,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心里的委屈和迷茫,像被灯光照散的雾气,慢慢消失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镇上的路灯还在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课本上,把“小蝌蚪游哇游,过了几天,长出了两条后腿”这句话照得格外醒目。她想起明天带学生去小河边观察蝌蚪的场景,想起学生们会围着小河,叽叽喳喳地问“老师,蝌蚪什么时候长前腿啊老师,青蛙会吃害虫吗”,想起自己会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心里就觉得暖暖的。

她合上课本,伸了个懒腰,手臂举过头顶时,后背的肌肉有点酸,却很舒服。她走到床边,把被子拉平——被子是母亲织的,上面有菱形的花纹,是母亲最喜欢的图案。她躺下后,把被子拉到胸口,被子上的阳光味道和樟脑味道飘进鼻子里,让她觉得安心。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学生们的笑脸:张强的笑脸,带着点调皮;李梅的笑脸,带着点腼腆;林小燕的笑脸,带着点坚定;王小丫的笑脸,带着点期待。她又想起讲台上的自己,手里拿着教案,笑着给学生们讲课,学生们认真听讲的样子,像幅画似的,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还想起外面的太阳,很大很亮,照在农田里,照在小路上,照在学生们的脸上,也照在她的脸上。

她知道,明天醒来,可能还是会面对那些烦心事——王俗苟的婚事,母亲的期望,邻居的议论。可她不再像刚才那样迷茫和委屈了,她知道,只要她不放弃自己的梦想,不忘记自己的初心,不辜负学生们的期待,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她可以跟王俗苟好好谈谈,告诉他她的想法;她可以跟母亲好好说说,让母亲明白她想要的生活;她可以跟邻居解释,让他们知道她的追求。

夜色渐深,屋内很安静,只有老式钟表的“滴答”声,在陪着她。钟表是母亲送她的,放在床头柜上,表盘是圆形的,上面的数字已经有点模糊,指针走起来“滴答滴答”的,像在跟她说“别怕,慢慢来”。刘新月听着钟表声,慢慢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她梦见自己带着学生们在小河边观察蝌蚪,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暖的,学生们的笑声像风铃似的,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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