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凛冽一些。
Z国,清河村。
低矮的土坯房在寒风中瑟缩着,仿佛随时会被刮倒。
屋里,昏暗的煤油灯苗跳跃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陈母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破草席,汗珠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浸湿了散乱的鬓发。
她死死咬着一条旧毛巾,将痛苦的呻吟堵在喉咙里。
“秀娟,再使把劲儿……就快好了……”接生婆王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手触碰到一片湿冷,那是血,正不断地从陈母身下渗出。
屋外,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深度眼镜的清瘦男人,正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
他是陈默生的父亲,陈知远,一个从城里来的“知青”。
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裳,他却浑然不觉,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屋里妻子压抑的痛呼,像一把钝刀,一次次割在他的心上。
“知远……书……书……”屋里传来陈母微弱的声音。
陈知远猛地停住脚步,冲进屋里,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中,翻出一本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页面发黄的古书。
那是他仅剩的、从城里带来的《诗经》。
他跪在炕边,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却强作镇定地念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他的声音清朗而低沉,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文雅。
那古老的诗句,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穿透了满屋的血腥与寒冷。
陈母涣散的目光,似乎也因此凝聚起一点微光。
就在这时,“哇——”的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冬夜的死寂。
“生了!
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王奶奶的声音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但随即又蒙上一层阴影,“只是……秀娟这身子……”陈知远扑到炕边,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妻子,又看看那个被破布包裹着、浑身皱红、却哭声异常响亮的小小婴孩,心中百感交集。
他接过孩子,那小小的、温暖的生命在他怀中蠕动,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将孩子抱到妻子眼前。
陈秀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婴儿的脸颊,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随即昏睡过去。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东方的天际,己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亮。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点尽头。
陈知远抱着儿子,走到窗边,望着那抹微光。
他低头看着怀中不再啼哭,反而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眼睛的婴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这孩子,生在这样一个年代,这样一个家庭,未来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风雨?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在血与苦难中降生的生命,他的第一声啼哭,就带着不屈的力量。
他轻轻抚摸着书页,对着怀中幼子,低声吟哦,既像是祝福,又像是预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孩子的眼睛映着微弱的灯火,仿佛在静静地倾听。
属于陈默生的时代,就在这片文化荒芜与物质极度贫瘠的土地上,悄然开启了它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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