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在打骂和饥饿的缝隙里艰难爬行，招娣十西岁了。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瘦得像一根在风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头发依旧枯黄，脸色是菜色的，嘴唇总是缺乏血色的苍白。
她经常感到头晕、乏力，稍微重一点的活计干下来，眼前就会阵阵发黑。
在这个家里，她是不折不扣的佣人，还是最下等、无需付工钱的那一种。
哥哥刘金宝己经是个半大少年，被养得身宽体胖，整日游手好闲，偶尔被刘铁柱逼着下地，也是偷奸耍滑。
妹妹带娣更是被后妈王氏捧在手心，五岁的小姑娘，脸蛋圆嘟嘟，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裳，会撒娇，会告状，是全家人的心头肉。
只有招娣，像一抹灰暗的影子，穿着哥哥淘汰下来的、最破旧的衣服，默默地承担着家里大部分的杂活。
洗衣、做饭、砍柴、喂鸡、打扫……永无止境。
这天下午，招娣刚洗完一大盆全家人的脏衣服，累得几乎首不起腰，靠在冰凉的灶台边喘气，想喝口水。
她听见里屋，后妈王氏正压低声音跟刘铁柱说话。
“隔壁村那张家，不是前年死了儿子吗？
他家就想买个儿媳，合阴婚！
说是陪葬，但给五两银子呢！”
王氏的声音带着一种算计的兴奋，“招娣那丫头，养着也是白费粮食，瘦得跟鬼似的，也干不了几年重活了。
不如……”招娣的心猛地一缩。
阴婚？
她不懂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死了儿子”、“陪葬”、“五两银子”这些词像冰锥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她隐约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没过两天，王氏忽然说要带招娣去镇上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招娣心里害怕，却不敢违逆，只能低着头，惴惴不安地跟着后妈出了门。
镇上比村里热闹许多，但招娣无心观看。
王氏拉着她，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颇为气派、却莫名透着阴森的青砖大院后门。
一个穿着绸缎、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接待了她们。
招娣被留在院子里等着，王氏和那妇人进了屋。
她听见里面传来“八字”、“干净”、“冲喜”之类的词，还有王氏谄媚的笑声。
招娣心里越来越慌，她忍不住，悄悄挪到一扇虚掩的窗户边，踮起脚往里看。
这一看，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那屋里，不像寻常人家的厅堂，而是密密麻麻、森然林立着许多黑色的牌位！
烛火摇曳，映着那些刻着金色字迹的木牌，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纸钱的味道。
死人！
满屋子都是纪念死人的东西！
招娣吓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她猛地后退，不小心踢倒了角落的一个空花盆，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谁？！”
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王氏和那妇人快步走了出来。
看到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招娣，王氏瞬间明白了，脸上那点伪装的慈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她一把揪住招娣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死丫头！
谁让你乱跑的！
晦气的东西！
冲撞了主家，你担待得起吗？”
那富态妇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招娣，眼神挑剔而冰冷：“太瘦小了，看着也没福气，怕是压不住……算了，你们走吧。”
回村的路上，王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不仅没拿到那五两银子，还得罪了潜在的主顾。
她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招娣身上，一路上拧她、掐她，骂声不绝于耳。
“没用的赔钱货！
连当个陪葬的都没人要！
白养你这么大！”
“我看你就是个天生的扫把星！
专门坏老娘的财路！”
快到村口时，王氏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盯着招娣，眼里闪烁着一种更恶毒的光。
“哼，阴婚你不要，那就别怪我心狠！
镇上的百花楼正缺小丫头，虽然年纪小点，但调理几年也是个摇钱树！
虽然卖去那种地方名声不好听，但给带娣攒嫁妆是足够了！
总不能白养你一场！”
百花楼？
招娣没去过，但她在村里听那些长舌妇嚼过舌根，知道那是不干净的地方，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存在！
去了那里的女人，一辈子就毁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招娣。
比起那满是牌位的阴森大宅，后妈此刻口中这个百花楼，让她产生了更强烈的恐惧感。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个家，父亲视她如草芥，奶奶嫌她晦气，后妈一心要把她卖去火坑，哥哥妹妹以欺凌她为乐。
这里没有一丝温暖，只有无尽的压榨和即将到来的、更悲惨的命运。
逃跑！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燃起的火苗，瞬间照亮了她绝望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天下之大，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但她知道，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是比死更可怕的结局。
夜深人静，招娣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睁大了眼睛，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后妈想用她的血肉，去肥沃妹妹带娣的未来？
休想！
就算前路是悬崖，是虎口，她也要跳出去！
她要去寻找一条活路，一条属于她自己的，哪怕布满荆棘的活路。
窗外，残月如钩，寒星点点。
招娣在经历了被劳役、轻视和即将被贩卖的绝望后，心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反抗”的火焰。
这火焰微弱，却顽强，足以支撑她，走向未知的、但必须由自己掌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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